第十二章

首席女法医 康薇尔 9874 字 3个月前

汉娜·耶伯勒的身体经过多次冲洗后,在灯光的照射下像白色大理石般闪亮。我在停尸间单独和她在一起,正在缝合一道从她的耻骨直到胸骨的y形宽阔伤口。

温格离开前解决了她的头。头皮放在该放的地方,绕在她头颅后的刀痕已整齐地缝好,上面完全被头发遮住,但在她脖子上的那一圈套索的痕迹就像绳子的烙印。她的脸浮肿青紫,我或殡仪馆都无法帮她掩饰。

门外突然传来铃声。我看了钟一眼,刚过九点。

我用手术刀割断线头,在她身上罩好床单,脱下手套,依稀听到警卫弗雷德在另一头和人讲话,我把尸体拖上架子,推入冷冻室。

我关上那扇大铁门,回到停尸间,马里诺正靠着桌子抽烟。

他默默地看我收集各种证据,收集一管管血,开始在上面签字。

“你发现了什么?”

“她的死因是被绕在脖子上的套索勒毙,窒息而死。”我机械地回答。

“有没有其他物证?”他把烟灰弹到地板上。

“有些纤维——”

“嗯,”他插进来,“我有几件事。”

“嗯,”我用同样的声调说,“我想立刻离开这里。”

“嘿,大夫,正和我想的一样。我想去兜风。”

我停下手上正在做的事,瞪着他。他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脑袋上,领带松垮,短袖白衬衫的后襟皱巴巴的,好像在车里坐了太久。他左臂下挂着装了长柄左轮的黄褐色手枪套。在头顶刺眼的灯光下,他看起来好像在威胁我。他的眼睛里有道阴影,下巴的肌肉在抖动。

“我想你必须同我一起去,”他简单地说,“我等你,等你换好衣服,打电话回家。”

打电话回家?他怎么知道我有打电话回家的必要?我从没提起我的外甥女和柏莎。照我看来,我有家没家都与马里诺无关。

我正要告诉他我没兴趣和他坐车去任何地方,但他冰冷的眼神立刻让我住嘴。

“好吧,”我喃喃道,“好吧。”

我走过解剖室去更衣室。他一直抽着烟。我在水槽边洗了脸,脱下罩袍,换上衬衫和裙子。我心思纷乱,直到打开柜子去拿验检室的外套时,才想到我并不需要它。我的皮包、公文包与外套都在楼上的办公室里。

我浑浑噩噩地拿好所有东西,跟着马里诺上车。我打开门,但车内小灯没亮。我滑进车,一面摸索安全带,一面把面包屑和一团纸巾一起扫下坐椅。

他倒车出去,没有开口对我说话。扫描仪从一个频道转到另一个,调度员在接收信号,马里诺好像不感兴趣,而我常常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警察们对着对讲机模糊不清地回话,有些人像在吃那话筒一般。

“3-40-5,15,1-60-9在3频道。”

“1-60-9,转到了。”

“你空不空?”

“10-10。10-17。跟目标。”

“你在10-20-4时叫我。”

“10-4。”

“4-50-1。”

“4-50-1x。”

“10-20-8在艾登伊达林肯1-7-0……”

信号传出去,警报像电子琴的低音般震耳欲聋。马里诺沉默着开车前行。我们经过城中心,这里的商店晚上都拉起铁门。一排排窗上挂着红红绿绿俗艳的霓虹灯,打着当铺、修鞋店与今日特餐的广告,家具店和连锁餐厅的广告则像灯火通明的大船。来往的车辆中行人稀少,只有从贫民窟出来逍遥的人马像一团团阴影般徘徊在街角。他们的眼白随着我们的车转动。

几分钟后我才发现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在温彻斯特路四九八号前慢慢驶过,这是艾比·特恩布尔的家。那栋砖石房子好似一艘被废弃的黑色旧船,一面旗子像阴影般垂落在入口处。前面没有车,显然艾比不在家。我不知道她现在人在何方。

马里诺缓缓从路边开进房子之间狭窄的通道。车子摇摇晃晃地驶过旧有的车轮痕迹,随车上下颠簸的大灯照亮了房子深色砖头的那面墙,还撞上了锁在柱子上的垃圾箱、破瓶子和各种垃圾。我们大约进入这禁闭的通道不过二十英尺,他停了车,关上引擎和车灯。左边就是艾比家的后院,一块细长狭窄的草地被铁丝网护栏所环绕,还有一个标志警告全世界要“小心”我知道根本不存在的“恶犬”。

马里诺打开探照灯,灯光舔上房子后面生锈的消防梯。所有窗户都关着,玻璃隐约反射着亮光。当他沿空落的后院移动灯光时,车椅叽嘎作响。

“你说啊,”他说,“我想听听你要说的和我想的是不是一回事。”

我道出再明显不过的观察所得。“那个标志,围墙上的标志。如果凶手以为有狗,他会再考虑一下。他的被害人都没有狗。如果有,说不定她们还活着。”

“答对了。”

“而且,”我继续,“我猜你的结论是凶手一定知道这个标志是假的,艾比或汉娜没有

狗。他怎么会知道?”

“嘿。他怎么会知道,”马里诺缓缓重复我的话,“除非他有理由知道?”

我不说话。

他摆弄着打火机。“说不定他曾经进去过。”

“我不觉得……”

“别装傻了,大夫。”他平静地说。

我也拿出香烟,手却颤抖个不停。

“我在想象,我猜你也是。有人去过艾比·特恩布尔的房子。他不知道她妹妹在,但他知道里面并没有什么该死的狗。而他对这特恩布尔小姐可没多大好感,她知道一些他不希望其他人知道的事。”

他暂停。我可以感觉到他在看我,但我拒绝看他,更不想说话。

“你看,他已经干过她了,不是吗?说不定他一旦做了就停不下手,他有某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这样说吧,像有螺丝松了。他担心她迟早会说出去。她是该死的记者,有人付钱给她挖掘肮脏的秘密。他做的事一定会曝光。”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还是像岩石般沉默。

“怎么办呢?他决定把她杀了,做成像别的案子一样。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汉娜在这里,也不知道艾比的卧室是哪一间,因为以前他来这里时只到过客厅,所以他走错了卧室——汉娜的卧室——他上星期五闯进来时犯了错误。为什么?因为只有那间有亮光,艾比出城了。嗯,太迟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干到底将她杀了……”

“他不可能做得出来。”我试着保持声音平稳,“鲍尔斯不会做这等事。天知道,他不会杀人。”

沉默。

然后马里诺缓缓看我,弹了烟灰。“有意思。我并没有提名字,但既然你先提起,说不定我们该多谈一下,深入一些。”

我再度安静下来,并逐渐理解我说话的意义,不仅如此,我可以感觉到喉咙肿胀。我拒绝哭泣。该死!我绝不能让马里诺看到我哭。

“听好,大夫,”他说,声音平静了许多,“我不是故意激你,明白吗?你的私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两个都是成人,又没结婚。但我知道。我看到他的车停在你家前面……”

“我家?”我惊讶地问,“什么——”

“嘿,我在这该死的城里到处转。你住在城里,对不对?我知道你的车和你家的地址,而且我也认得他的白色奥迪。过去几个月我好几次看到他的车停在你家门口,他当然不会是在那里摘录法庭证言……”

“不错,也许不是。但这不干你的事。”

“嗯,是我的事。”他把烟蒂丢出窗外,又点燃一根,“因为他对特恩布尔小姐做的事现在成了我的事。我很好奇,他还做过些别的什么?”

“汉娜的案子和其他的几乎一样。”我冷冷地告诉他,“我坚信她是被同一个凶手所杀。”

“她的样本结果呢?”

“明天早上贝蒂第一个就做她。目前还不知道……”

“嗯,我能帮你减少点麻烦,大夫。鲍尔斯是非分泌型。我想你很清楚,几个月前就知道了。”

“城里有成千上万的男人都是非分泌型。你可能也是。”

“嗯,”他紧接着说,“说不定我是。但事实上,你不知道,不过你却知道鲍尔斯是。去年你解剖他太太时,采了她的样本,发现有精子——她丈夫的精子。那该死的检验报告上记载,在她自杀前与她做爱的人属于非分泌型。见鬼,连我都记得。我就在现场,记得吗?”

我没有回答。

“我走进那间卧室,看见她穿着漂亮的睡衣,坐在那里,胸前一个大洞。当时我没有忽略掉任何可能性。对我来说,我永远先想到谋杀。自杀在我的单子上是最后一项,因为如果你不首先考虑谋杀,再考虑就太晚了。我所犯的唯一错误是没有将鲍尔斯当成嫌疑人来采证。你解剖后说显然是自杀,我就此判定案子完全结清。说不定我当时的做法错了。那时我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要他的血液样本,以确定在她身体里的精子是他的。他说他们那天早上做了爱,我就没再提。当时没采证,现在我根本连问都不能问,我没有法律根据去要。”

“有血液也不够,”我像个傻瓜般说,“如果他在路易斯血型分类法中是a型阴性、b型阴性,你便无法确定他是非分泌型,你还得要有唾液……”

“嘿,我知道怎么做疑犯采证,不过这点不重要,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

我没说话。

“我们都知道杀死那些女人的凶手是非分泌型,而鲍尔斯熟悉那些案子的细节,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可以杀死汉娜,搞得就像其他的案子一样。”

“那就拿上你的采证袋,我们去检验他的dna。”我愤怒地说,“马上做,你就能确定了。”

“嘿,说不定我会,我还会用激光去照他,看他会不会发亮。”

我心里闪过贴错标签的采证袋上发光的残留物。那些残留物当真来自我的双手?比尔常用硼砂肥皂洗手?

“汉娜身上有没有那种发亮的东西?”马里诺问

“在她睡衣上、被单上也有。”

有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没有出声。

然后我说:“是同一个人。我很清楚自己检验的结果。绝对是同一个人。”

“嗯,有可能。但我不会因此觉得舒服一点。”

“你确定艾比说的是真话?”

“今天下午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你去见他,去见鲍尔斯?”我又结巴起来。

“没错。”

“你证实了没有?”我提高了声音。

“嗯。”他看我一眼,“我多多少少证实了。”

我没说话,因为不敢。

“当然,他完全否认,气得不得了,威胁要告她破坏名誉,全部招数都使出来。不过他不会,他不可能去告,因为我知道他在说谎,他也清楚这一点。”

我看到他把手放到左大腿外侧,我突然惊恐起来。他的小录音机。

“如果你在做我认为你在做的事……”我脱口而出。

“什么?”他很惊奇。

“如果你在用录音机——”

“嘿!”他抗议道,“我只是在抓腿。见鬼,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趴下来,剥光了让你检查。”

“给再多钱我也不干。”

他大笑起来,好像果真觉得有趣,然后说:“你想知道实情吗?我想知道他太太到底怎么了。”

我硬吞一口气说:“检查结果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她的右手有火药的痕迹——”

他打断我。“噢,当然,是她扣的扳机,我不怀疑那一点,但说不定现在我们知道理由了?也许他做这种事已经多年,却被她发现了。”

他一踩油门,熄掉烟。片刻之后,我们从房子间的通道晃出去,驶入街上。

“你看,”他并不罢休,“我不是要刺探你的隐私,我也不喜欢问这些问题,嗯?但你知道他,大夫,你们一直见面,对吧?”

一个人妖在人行道上摆臀扭腰而过,黄色的裙子绕着曲线玲珑的小腿嗖嗖作响。他的假乳坚实高耸,白色紧身上衣下透出凸起的假乳头,玻璃片般的眼珠瞄向我们。

“你和他约会,对不对?”他再问一遍。

“是。”我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上星期五呢?”

一时间我记不起来也无法思考。那个人妖对我们失去兴趣,转身离去。

“我带我外甥女去吃晚饭,看电影。”

“他同你们一起?”

“没有。”

“你知道他上星期五晚上在哪里?”

“不知道。”

“他有没有打电话给你之类的?”

“没有。”

沉默。

“该死!”他沮丧地低骂,“如果那时我能像现在这样了解他,我会开车去查他家。你知道,搞清楚他到底在哪里。该死。”

沉默。

他把烟头丢出窗外,又点上一根,就这么一根接着一根。“你们约会有多久了?”

“几个月,从四月开始。”

“他有没有同其他人约会?还是只有你?”

“我不觉得他同其他人约会,但我不确定。很显然,有很多关于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他像无休止的打谷机般继续下去:“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他有没有任何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