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首席女法医 康薇尔 6965 字 3个月前

我开车回家时,一轮明月挂在树梢。

茂密的枝叶在路边投射出移动的黑影,掺杂云母碎石的路面在我的车前灯下反射出点点光芒。空气清新且温暖宜人,是打开车顶或车窗的最好时候。但我的车门却上了锁,车窗紧闭,空调调在微风。

以往这样的夜晚会令我觉得很迷人,但现在只让我不安。

白天看到的景象如月光般还在我的眼前。它们跟定我,不让我走。我看遍那四幢在不同区域的房子,每幢房子都不起眼。他怎么选的?为什么?我确信这绝不是随机发生的,这些案子一定有相关之处。我不断思索那些存在于尸体上的发亮物质。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我坚信那些发光的物质联结起了他与被害人。

我的直觉到此为止,再试着往下想,脑子就一片空白。那些发光的物质会引导我们找到他住的地方吗?这会与他的职业或喜欢的休闲娱乐有关,使他得以接触他的猎物?或者会更奇怪,遗留下来的物质其实是从那些女人身上来的?

说不定这是每个被害人家里都有的东西,甚至来自她们身上或工作场所,也可能来自每个女人向他购买的东西。天知道到底来自何方。我们不能检验房子中、办公室里或被害人常去地方的所有东西,特别是我们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

我将车转进自家车道。

车还没停稳,柏莎便打开了前门。她站在门前刺眼的灯光下,手搭在臀部,手腕上钩着皮包。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急着要走。我不敢想象露西今天的表现。

“嗯?”我进门就问。

柏莎开始摇头。“很槽,凯医生。那小孩。噢!不知道怎么搞的。她今天很坏。”

我精疲力竭,无以为继,而露西的情形也是每况愈下。总之,这是我的错,我没处理好,或者说,我根本不该那样对待她。

我对待成人可以粗率直接,无所顾忌,但我不习惯这样对小孩。我没有问她电脑遭入侵的问题,连提都没提。星期一晚上比尔离开我家后,我便把调制解调器收起来,藏到楼上衣橱里。

我的想法是露西会以为我拿去修理了,说不定她根本不会发现。昨天晚上她完全没有提到调制解调器不见了,但我注意到她没看我放的录像带,她在看我,眼睛流露出受伤的神情。

我做的事完全合乎逻辑。如果侵入我办公室电脑的人居然是露西,我把调制解调器拿走后她就不可能再做,而我也不需要当面指出来,弄得很难堪,给这次来访留下不美好的回忆。反过来说,如果侵入的情形再次发生,那就可以证明不是露西干的。

话虽如此,但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以理性为基础,就像玫瑰不是用辩论来灌溉。我知道,隐藏在知识与理性之下的,是一颗不惜牺牲他人利益以保护自己的心。

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其实笨到极点。

我记起了童年。母亲坐在我床边回答有关父亲的问题,我多痛恨她和我玩这种游戏:首先因为有只“虫子”进入他的“血液”,所以他常常生病;或他必须忍受“某些有色人种”或“古巴人”带着疾病到他的杂货店;或“他工作太累,所以累垮了”。全部都是谎言。

我父亲有慢性淋巴性白血病,我上小学之前就已确诊。但一直到我十二岁,他的病情到了第三阶段的贫血时,我才知道他快死了。

我们欺骗小孩,虽然我们在他们的年纪时就已经不相信别人告诉我们的谎言,但我们还是照骗不误。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露西,她像成人一样敏锐。

八点半时我们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她拿着调羹搅奶昔,我在喝一杯我亟需的威士忌。她的态度完全变了,这让我觉得不安,我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她连和我吵架的兴致都没了,我不在家所引发的愤怒与不满也消失无踪。我无法让她高兴起来,即使告诉她比尔可能有时间过来跟她说声晚安也毫无效果。她兴致全无,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反应。她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好像病了。”她终于低声说。

“你怎么知道?我回家后你还没看过我一眼。”

“你就是看起来生病了。”

“噢,我没有生病,”我告诉她,“只是非常疲倦。”

“妈妈累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像在生病。”她好像在控诉我,“只有当她跟罗夫吵架时才会像生病。我恨罗夫,他是个笨瓜。他来家里的时候,我要他折纸,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他是个蠢蛋、屎头。”

我没因为她说脏话而责备她,我一句话也没说。

“所以,”她追问道,“你和罗夫吵架了?”

“我不认识什么罗夫。”

“噢。”她皱皱眉,“我敢打睹鲍尔斯先生在生你的气。”

“我不觉得。”

“我打赌一定是。他生气是因为我在这里——”

“露西!别胡说。比尔很喜欢你。”

“哈!他生气了,因为我在这里,他就不能做那

件事。”

“露西……”我发出警告声。

“我说得没错。哈!因为他无法脱裤子。”

“露西!”我严厉地说,“立刻停止!”

她终于正视我,她眼睛里的愤怒让我震惊。“我就知道!”她恶毒地笑,“而且你也希望我不在这里,免得碍着你们。哼,我才不在乎。妈妈和她的男友还不是照睡他们的觉,我才懒得理。”

“我不是你妈!”

她的下唇颤抖着,好像我打了她。“我从来没说你是,也不想要你当我妈!我恨你!”

我们两人都僵坐不动。

我一时惊住了,我不记得有人说他恨我,即便他真的恨我。

“露西,”我艰难地开口,胃像拳头般揪成一团,我觉得自己快病倒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说的是我不像你母亲,明白吗?我们非常不同,一向都没什么相同的地方。但这并不表示我不关心你。”

她没有反应。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恨我。”

她仍像石头一样沉默。

我呆呆地起身再去倒酒。她当然不恨我。小孩常常说那样的话,但他们并不是当真的。我试着回想,我从来没有告诉母亲我恨她,但我想我是偷偷恨她,至少小时候如此,因为那些谎言。在我失去父亲的同时,我也失去了她。她全副心思都放在他的垂死和疾病上,多萝茜与我没有得到她的关爱。

我欺骗了露西。我也心有所属,只不过不是为了垂死的人,而是那些已死去的人。每一天我都为公理而战,但对一个觉得没人疼爱的小女孩来说,公理在哪里?上帝,露西并不恨我,但如果她真恨我,或许我也不能怪她。我回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提出那个本不想碰的话题。

“我想我看起来很忧虑的原因是我确实在担忧。露西,你看,有人侵入了我的电脑。”

她安静地等待。

我啜了口酒。“我不确定那个人是否看到了任何重要资料,但如果我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是谁做的,我会放心很多。”

她还是没说什么。

我只有再逼一步。

“如果不能彻查出来,我可能会有麻烦。”

这句话似乎引起了她的警觉。

“因为,”我平静地解释,“我办公室的资料很敏感,市政府与州政府里的大官对部分资料流落到报社那里十分关切。有些人担心那些资料可能是从我办公室的电脑泄露出去的。”

“噢。”

“如果有记者侵入,比如说——”

“什么资料?”她问。

“最近的案子。”

“那个被杀的女医生?”

我点点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阴郁地说:“所以调制解调器才会不见了,对不对,姨妈?你拿走了,因为你认为我做了坏事。”

“我不认为你会做坏事,露西。如果你进入我办公室的电脑,我知道你不是要做坏事。我不会因为你的好奇而怪你。”

她抬头看我,眼里蓄满了泪水。“你拿走了调制解调器,表示你不再信任我。”

我不知道应如何反应。我不能骗她,但如果说真话,就等于承认我不完全信任她。

露西没心情再喝奶昔。她咬住下唇,静坐不动,眼睛向下瞪着桌面。

“我是拿走了调制解调器,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做的。”我决定实话实说,“是我不对,我应该直接问你。但也许我感到伤心,因为你可能破坏了我们间的信任。”

她静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很奇怪,她似乎因此而心情好转,她几乎很快乐地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做了坏事,你会伤心?”好像这样给了她某种她渴求的权利。

“是的。因为我很爱你,露西。”我说,我想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明白地告诉她,“我不想伤害你,就像你也不想伤害我。我很抱歉。”

“没关系。”

她搅动奶昔,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高兴地宣称:“我知道你藏起来了。你瞒不过我,姨妈,我看到在你的衣柜里。柏莎做午饭时我找到了。它跟你的点三八口径的枪放在衣柜同一层。”

“你怎么知道那是把点三八?”我脱口而出。

“因为安迪也有一把。他是罗夫之前那一个。安迪的点三八挂在腰带上,就在这里。”她指指腰部,“他有间当铺,所以总是带把枪。他给我看他的枪,还告诉我怎么用。不过他先拿走所有的子弹,然后让我打电视。砰!砰!好神噢!砰!砰!”她的手指射向冰箱,“我比较喜欢他,但妈妈大概对他厌倦了。”

我明天要把她送回这样的家?我开始教她有关手枪的常识,告诉她手枪不是玩具,会伤人的。此时电话铃响了。

“噢,啊,”我起身时露西想起些什么,“你回家前外婆打过电话,打了两次。”

现在她是我最不想与之交谈的人。不论我多么善于隐藏情绪,她总是能立刻道破,而且紧逼不放。

“你好像很沮丧。”我们还没说两句,她就这样说。

“我只是很累。”我又用了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