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修完整)

我一度认为邀月楼与那些酒楼无甚差别,不料入内发觉楼宇宽敞明亮,天井式的围栏层层旋绕而上,虽少了几分靡靡之色,却别有一番大气雅致。

二楼三楼皆是雅间,以不同绣样的屏风为隔断,放眼望去席间人影绰绰,想必慕名的贵客早已坐定等着好戏。

白玉石砌的舞台边上设有两处案席,一处悬着层层纱帘,隐约可见帘后摆琴,而正对面的檀木桌上已摆好茶点及青铜香薰,正是为对曲者所设席位。

来之前我自然命人清掉其他对曲对手,故而楼内小厮一见我们便伸手引我们入座,此刻楼中乐声起,舞姬登台献舞,一时气氛大盛,楼中俱是杯盏相碰言谈欢笑之声。

我双手捧着茶盏来回滚着暖手,四顾场中舞姬妖娆酣舞,心中腹诽决计不能让宋郎生来这等场所,男人还是日出勤恳劳作日落早归没见识的好。

想到这儿我把目光扫向聂然,以前在陈家村,煦方总能用箫声吸引许多村里的姑娘成群结队的来搭讪,后来有天他说,不如不捕鱼了,去邻镇上的红楼卖艺,赚的更快更多。我自然是竭力反对,嚷嚷着他见多了那些莺莺燕燕乱了心该如何是好?

同样的人,同样的场合,当年百般阻挠,今时千方怂恿,这算不算是物是人非?

察觉到我的眼神,聂然转头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个疑问,就这么脱口问了:“你的箫是从哪儿学的?”

他一怔,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清寒,我摆摆手,“不回答也没有关系……”

“我儿时不会说话。”

我诧然。

他温雅的声音在这喧闹的场合显得格外平静,“寻常人家的孩子一两岁便能说话了,可我到了四岁连‘爹娘’都说不出。所有人都为之忧心为之叹息,我亦然。一日日看着我爹对我从期许到失望,喜悦也好恐惧也罢,我都无从诉说。”

“后来有了箫,它能替我说出我说不了的话。”他半敛下眉睫,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箫,“我也记不得是如何学会,就好像这是我与生俱来就能做到的事一般。”

两年前,和风也问过煦方,你明明失忆了,怎么会记得箫是如何吹的呢?

他挥着箫笑道:“我也不知,一拿起它,就觉得好像生来就会一样。”

一个错眼,我几乎要把眼前这个人看成煦方了,这才伸指揉眉,一遍遍暗示自己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之人。

此时楼内奏乐戛然而止,舞姬们也纷纷散退,我看向前方纱帘处,已有一人婉坐琴边,虽瞧不清真容,其宁雅姿态,竟莫名给人予妙曼之感。

全场刹那静下,只余清风吹拂帘动,所有人俱在屏息等待拨弦。

女子左手抚上琴端,在徐徐抬起右手时似乎往我们这儿一看,下一瞬铮然拨弦,弦弦声紧,骤然卷起一股风起云涌之势。

琴声摇曳之中驰骋动魄,若为入阵曲,或能振奋军心,可在这种把酒言欢的风月之所奏起浩瀚沙场,就不怕惊吓着宾客咽不下菜肴么。

重点是武姑娘你弹这种曲子是要让聂然怎么吹才能和的上。

我揉了揉额,于是最终还是要动用公主的权利才能见上一面么?

曲风已渐转轻弦低音,聂然玉箫在手,缓缓举到唇边,顺着琴声凄肃之境,徐徐奏出一片沉远平旷。

若要说武娉婷弹的是金戈铁马的厮杀,那么聂然吹的应就是战后的残躯遍野,箫声如吟如诉,悲凉惆怅。

然而,萧索之后逐见平川策马,赤胆之心化为柔情,直待箫声渐若游丝,曲终弦收,余音不绝,一时间全场无声。

一声叫好打破沉静,楼中又恢复了盛意,一个小丫头碎步上前对聂然道:“公子请随我到听梅轩静候片刻,我家小姐随后就来。”

聂然不留痕迹的露出一丝笑意,我舒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我们很快便见到了传说中的武娉婷。

不得不说她是个极美的人,那张脸就像水墨画里描出来似的,一进门整间屋都让她衬的明媚动人。

我和聂然站起身为礼,她淡淡扫了我们一眼,“你们谁才是与我对曲之人?”

我一怔,聂然摊开展心比着我道:“在下只是想沾一沾我这好友的光来一睹姑娘芳容,冒昧之处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武娉婷神情浮出愠意,“我不见闲杂之人。”

聂然道:“是在下唐突,如此就不再叨扰了。”又转头看向我,“白兄,我先去外厅等你。”说完安上门,只留我们二人在屋内。

我笑盈盈的朝她拱了拱手,正待张口,武娉婷袖中突然弹出剑锋抵在我胸口,沉声道:“奏箫之人不是你。”又看向我的脖子,问:“女扮男装混入邀月楼有何居心?”

我颇为无奈的叹了叹,从怀中掏出公主玉鉴给她看,“我姓萧。”

武娉婷瞧清后收了剑,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欠身道:“原来是襄仪公主,民女眼拙,方才无礼,还望公主宽恕。”

我坐□,笑

了一笑,“不知者不罪。”

武娉婷态度倒是恭谨:“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我不愿兜圈子,直言道:“不瞒武姑娘,我在查一宗旧案。这个案子与武姑娘有关。”

武娉婷闻言一笑,“邀月楼打开门做生意,从未做过什么不法勾当,更未牵连什么案子……”

“我所指的旧案不是指邀月楼,而是尚威镖局。七年前的一夜灭门,武姑娘是唯一的幸存者,关于那案……”

武娉婷脸色微变,截住我的话道:“民女得以苟活至今已是苍天垂帘,往事不堪难以回首,还望公主体谅一二。”

意料之中的态度。

“原来武姑娘并不想找到当年害死你全家的凶手,”我道:“既如此,又何必以对曲为由头寻人呢?”

武娉婷倏然抬头。

我笑了笑,“方才武姑娘一看到我那奏箫的朋友,眼中便黯了下去,难道不是在失望他非你所寻之人么?”

她的身影在灯光中沉默片刻,道:“公主以为我在寻找何人?”

我刷的一声展扇摇了摇道:“当年尚威镖局的灭门案从镖头至伙夫无一幸免,可死里逃生的你不仅不隐遁更大张旗鼓的开了这邀月楼,怎不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听了武姑娘的琴曲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武姑娘并非要躲人,而是要寻人,所寻之人是一个会奏箫的男子。”

“所以我就在想,这个男子,会否与当年的灭门案有关?”

“七年前武姑娘正当二八年华,若是遇到一个能与自己琴瑟和鸣的男子,会发生什么事呢?”

武娉婷听到这儿突然眯起了眼,笑出声来,“襄仪公主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我爹我大哥我的同门师兄弟皆是被他所杀。”

我倒是怔住了。

她脸上露出嘲讽的笑,“被我最为倾慕之人所杀。”

七年前武娉婷还只是个纯良貌美的小姑娘,十六岁这种年龄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可镖局里都是喊打喊杀的大老粗,根本就没有人能和她好好交流一些细腻的小心事。

某日某夜她独自在院落弹琴,墙的另一头忽然飘进箫声和上她的心曲,所谓知音难求,她一时心潮难掩推门而出,月下站着个俊朗不凡的男子朝她儒雅一笑,自此,孽缘起。

武娉婷说这个男子叫风离,我一个没留神差点听错为凤梨,没有人会叫这种名字好不好。

很可惜当年的武娉婷没能有我一半的智慧,在凤梨的甜言蜜语中坠入爱河,并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爹。凤梨说他是刑部官员,很有诚意娶他女儿。

武娉婷她爹一听说对方是朝廷官员也喜不自禁,于是把他当成未来女婿一般常常喊他来镖局吃肉喝酒。

这一来二往,关系自然更是亲近些。

凤梨得知镖局的情况并不大好,有一天急匆匆跑来透露了一个内部消息,皇上要捉拿叛贼,若你们能替官府捉住他们,必定龙颜大悦,极有可能会将镖局封为皇镖。

武娉婷她爹当然想赚这笔生意,可转念一想,连朝廷都抓不到的人,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能耐呢?

凤梨拍拍胸脯说不必操心,他已安排了一人打入叛贼内部,此人会跟着他们一路逃跑留下线索,你们只管埋伏擒住便好。

听到这儿我下意识说:“叛贼是君锦之,奸细是采蜜?”

武娉婷大惊,“公主知道此人?”

“她曾是我的贴身宫女,不过自那夜起便没了人影。你先继续说。”

于是当晚,武娉婷的爹同凤梨谋划了一番,最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她爹亲自带着追杀君锦之,一路由她大哥带领追杀君锦之的儿子。

万万没有想到,大哥这路被突围逃脱,而她爹那路直接就把君锦之给放了。

这事态变化实在大出我料,我忍不住打断她:“莫非你爹不想做这笔买卖?”

武娉婷道:“我爹并非不愿做买卖,而是在遇到那君锦之后下不了手,而这一切,风离一早便算到了。”

我一时懵了懵,这其中关键点似乎近在眼前,“难道……你爹与君锦之是故交?”

武娉婷颔首,“他年轻时曾受惠于君锦之,虽十多年未见,却把他视作恩人。”

我心中忽然想明白了,“换而言之,风离从一开始就知晓你爹与君锦之的关系,他接近你,故意让你爹一同参与,根本不是为了擒获叛贼,而是……另有所图?”

武娉婷讶然看了我一眼,道:“公主果然心思敏捷。”

那夜,武娉婷的爹认出了故友,这才知道,君锦之身上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这个秘密除了风离之外,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人都在虎视眈眈。

而君锦之担忧这个秘密会随着这场追杀而消亡,那么就当真复国无望了。

武娉婷的爹当机立断助他们逃至百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