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醉雪没答这些,却看向师映川,说道:“你的秘密我不想深究,只不过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希望你都要考虑清楚。”师映川闻言呵呵轻笑,左耳上的一只小小银坠子随着他的笑声微微颤抖,师映川轻启薄唇,一双明眸中满是冰冷的神采,与方才的那种纯净平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时他转脸望向窗外,绝色容颜上有妖异狰狞之色一闪即逝,同时又有一丝怅然,道:“我辈修行之人,求的就是一个大自在,大超脱,不然又何必修行?在这个世界上,我想做任何我愿意做的事,为美好的事情心中喜悦,为悲伤的事情尽情落泪,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实现任何自己的理想,拥有绝对的自我意志,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让自己具备这样的能力?如果有人说我错了,也没有关系,就让我一个人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罢!”
千醉雪心下震动,虽然不知道师映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心境有了一种飞跃似的跨步,如此坚定而行,这世上几人能够?然而千醉雪更知道这个人日后必是前路荆棘重重,这时师映川却起身在他额上一吻,神色淡然,可目光之中却有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惆怅,道:“十九郎,你和玄婴其实是同一种人,你们最爱的永远不会是我,只会是你们手中的剑、你们的剑道,当很久以后你们终于走上那条路的时候,像我这样在你们生命中曾经存在过的人,或许就会像那流星一样,可以让你们在某一天偶然想起,甚至铭记,但却不会永远握在掌心里……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但此刻我与你在一起,这快乐却是真实存在的。”千醉雪浑身一震,不语,更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师映川说的都是真的,一语道破其中奥秘,如此听着,一股似惆怅又似激怀的莫名感触令他的心脏有些止不住地轻颤起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完完整整地流入心田,而他也很清楚,师映川所说的不仅仅是自己与季玄婴,甚至也包括师映川自己,因为师映川若是真的深爱于他,不可自拔,那么在两人相处之时,又怎会如此从容?千醉雪闭一闭目,道:“……明天,我带你去渡元池。”
千醉雪的这处院子很清净,平时也没有人来这里,师映川住在此处,并不曾被谁发觉,第二日中午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之后,千醉雪就带着师映川出了院子,他二人自然要行事机密些,在千醉雪的带领下,沿着一条河道潜入,避开在渡元池附近巡守的一些弟子,成功转入了一处极为隐蔽的水域,若非千醉雪身份极高,熟知此处的地形和人手分布等等,师映川自己一个人是无法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闯进去的,饶是如此,两人也在水下潜行了许久,这才终于到了目的地,若是修为不够的人,仅仅是在水下待这么久就已经要憋死了,何谈其他。
两人破水而出,师映川环视四周,只见这渡元池极大,说是一个大湖也完全可以,有凹陷盆地四散分布,上面有许多密密麻麻的贝类,形状与普通贝类没有多少区别,但贝壳表面却是有一层晶莹的光泽,看起来倒有点像玉石,十分好看,千醉雪道:“这些渡元贝还没有成熟,所以会经常出来晒太阳,看他们的颜色,体内孕育的渡元珠品质也很一般,没有什么用处,你若想要品质好的渡元珠,就要靠自己去水下寻找。”师映川点点头:“我知道。”千醉雪迟疑了一下,正色嘱咐道:“我虽然带你来这里,但切不可有所破坏,更不能过多取用,否则渡元贝成熟要近百年的时间,品质过得去的渡元珠更是数量相当有限,你若多取,对我万剑山影响不小。”师映川认真答应了,道:“放心,我怎么会让你为难,自然心里有数。”千醉雪又指点着周围对他说着:“这里虽然有不少鸟兽,但你不能以此为食,否则一但生火烧烤,必会被人发觉,好在这里野果极多,取之不尽,足已果腹了。”师映川都一一答应下来。
不久,等到千醉雪离开之后,师映川便找了地方坐下,运功蒸干了身上湿淋淋的衣物,半晌,忽然有一道人影破水而出,来到岸上,却是傀儡挟着装有宗师肉身的箱子出现了,要知道这里可是万剑山,师映川又怎么可能不随身带着这两个大杀器?
师映川与傀儡一起下水,分头去寻找上等的渡元贝,按照千醉雪的说法,个头越大的贝壳里面孕育的渡元珠就越是品质上乘,不过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遇到让师映川心动的猎物,师映川没有办法,知道心急也无用,只好上岸先采集一些野果填饱肚子。
夜幕很快降临,瞑色苍茫,师映川躺在草地上,看明月在天,清光洒落大地,一时间心中渺渺,有些茫然,正值此时,宁天谕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响起:“……温养剑元不是三五日就能成功的事,不必急于求成。”师映川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想我师父了。”宁天谕淡淡道:“日后只要你武功大成,天下男女皆可予取予求,就算想要连江楼……也不在话下!”
第237章 剪不断理还乱
师映川听了这话,身体顿时一僵,皱眉道:“不要乱说,那是我恩师,他对我而言,和亲生父亲没有什么区别,你不要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宁天谕冷然道:“……到这时何必还自欺欺人,你敢发誓心中所想果然就是如你此刻所说的么?你幻想自己可以得到连江楼,你想占有对方,这种念头强烈得只怕你自己都控制不住,我说得可有错?”师映川的表情微微扭曲起来,他冷笑道:“好罢,我承认你说得没错,但那又如何?他是我师父,我能对他怎么样?”
那是一种也许比血脉相连更加深沉的羁绊,比普通的男女之爱更加令人无法释怀……师映川的眼睛不觉大睁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那眼中像是有无数盏亮着的明灯,更像是数不尽的繁星落在其中,他忽然微微闭上眼,道:“不错,我是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他了,如果可以跟他在一起,我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但是那又怎么样?他是我师父!曾经我安慰过自己,至少我可以作为徒弟一直陪在他身边,这样的话也算是一种圆满,但如今我叛宗而出,不能再回去了,连最开始陪伴在他身边的这个愿望都已经破灭……”
师映川喃喃说着,那个曾经一度被他视作信仰的男人,他心中的一块虔诚净土,可以让他几乎不顾一切去追随的人,他是如此渴望自己能够在那个人身上烙上属于自己的烙印,但自己又怎么可能实现这个梦想呢,无非是做梦罢了!师映川一下子清醒过来,微微打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又在想这些不该想的事情了,他定了定神,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心里有一大片地方仿佛被人挖空了似的,他轻叹道:“我不想破坏这一切,而且师父他……也不是我能妄想的。”
宁天谕微微冷笑,不以为然地道:“妄想?莫非你配不上他不成?不要忘了你是谁,这世间没有你配不上的男人和女人……”师映川忽然睁开眼,眼中精芒闪烁,道:“你是在蛊惑我么?通过我进而达到你的目的……在我最开始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一无所有,孱弱无比,但现在,我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这其中有我自己努力所得,也有你暗中赋予我的,总而言之,我有了属于我自己的世界、我的人生,我不需要被别人操纵,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宁天谕罕见地没有出声,师映川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那些延绵不绝的繁星,徐徐道:“你降临的千年之前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你是传奇,但任何东西都无可避免地会走向消亡,无论你是否甘心都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问道:“对了,我很想知道一件事……赵青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宁天谕沉默,似乎沉浸在某种激越的情绪里,没有出声回答,而师映川也没有追问,因为对方从来都没有真正与他谈起这些事情,然而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当师映川快要再次出神的时候,宁天谕忽然出人意料地开口了:“……赵青主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也是个有情趣的人,他爱喝茶,喜欢音乐,喜欢穿颜色素净的衣裳……”
宁天谕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陷下去,陷下去:“……曾经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非是他不可,为什么是莲生?就仿佛是一种命数,被人注定了的,其实我一开始从不信命,不信神佛,只信我自己,但后来发现有些事情却好象都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你喜欢也罢,抗拒也罢,都是要来的,逃不了,也深知自己无法回头。”
在此时,此刻,此地,师映川仰面躺在散发着青草芬芳的地上,听着宁天谕这个绝代霸主仿佛回忆一般地讲述着曾经的过往,也许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的缘故罢,这一刻,师映川隐隐有一种心脏被掐紧的疼痛感,他相信这必定是宁天谕此刻的感觉,于是也在这一瞬,在这种微微的疼痛缭绕中,师映川有些茫茫然地想起了连江楼,在那很多年前的风雪之夜里,那人撑着伞,抱着初生的他,令又冷又饿的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种下了因果,在七年后,两人再次相见,他成了那个人的弟子,便埋下了日后动心的孽……师映川苦笑着想,自己一定是疯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这般不管不顾地想要一个人,渴望得掏心抓肺,坐卧不宁,一想到希望是那样的渺茫,那样渺茫,师映川就觉得很难受,难受得快要到了落泪的地步,他想到宁天谕,当年那样的一段爱情必然是付出了真心实意的,否则不会在千年之后还这样不肯释怀,只不过这世间的感情到最后大部分往往都是两个结果:要么敌不过时间,要么躲不开命运,这如何能不让人唏嘘呢?如何不让人辗转反复!师映川大睁着沉黑的双眸看着天空,他轻声道:“你恨他?有多恨?”宁天谕的语气冷若冰霜:“……生生世世。”
师映川‘呵’地一笑,喃喃道:“果然啊,与仇恨相比起来,所谓的爱情也要黯然失色,或者说……所谓的美好爱情之花原本就是为了凋谢的,为仇恨增色,因为那才是真正的美丽,凄艳之美……不过我很好奇,如果以后真的遇到赵青主的转世之身,那么你要怎么做?折磨他,杀了他?”宁天谕淡淡道:“杀他?怎么会有那样便宜的事情。”师映川从对方那云淡风轻的口吻中听出了刻骨的仇恨,他黑郁的眸子里幽幽闪着光,笑叹道:“剪不断,理还乱……”他的嗓音低沉而清晰:“我想,这些都还无关紧要,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你知道是什么吗?”不等宁天谕作声,师映川已经幽幽而哂:“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就是你找到他了,而他却忘了你,忘了所有的东西,什么都记不得,不记得你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记得你们之间那些恩怨,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比仇恨更令人痛苦呢?是不是?一定是的罢!”
师映川说着,抬手盖住额头,喉咙里突如其来地发出两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意味的声音,嘴角的笑纹扩大到整个面部--是啊,有什么比仇人遗忘了所有过往而更令人痛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