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人——就像西部片里荒废城镇的街道一样。懒虫山姆·威德里欧坐在全球电影院的遮雨棚下方,膝盖间放着一个八成不是装着百事可乐的瓶子。但亨利并未停车。就让这个老酒鬼留着他的酒吧。
约翰尼与嘉莉·卡佛正把木板钉到加油站商店的前窗上。两人全都戴着已在全镇成为风潮的蓝色臂章。他们让亨利起了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希望自己去年接受了奥罗诺警察局的那份差事。那工作虽然无法让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再说他也知道大学的孩子在喝醉与嗑药后会比较难应付,然而,那份差事的薪水却更好,而芙里达也说,奥罗诺那里的学校是最顶尖的。
不过,最后公爵以下一次镇民大会中会让他年薪增加五千美金的条件说服他留下,并且还告诉他说——说的时候信心满满——要是彼得·兰道夫不自愿退休,那么他就会开除掉兰道夫。“你会升职为副警长,年薪会再增加一万。”公爵当时说,“等到我退休,只要你想的话,就能升到最上面。当然啦,你也能选择开车带密苏里大学的孩子回宿舍的那份差事,只是他们的裤子八成都会有干掉的呕吐物。好好想想吧。”
对他来说,这条件听起来不错,对芙里达来说,听起来也挺不赖(呃……是相当不赖),更让痛恨搬家这个点子的孩子们松了口气。只是,如今公爵死了,切斯特磨坊镇受困穹顶之下,而警察局则变成一个感觉很差、气氛也完全不对的地方。
他转进普雷斯提街,看见小詹就站在围在麦卡因家外的黄色封锁线前面。小詹只穿着睡裤与拖鞋,除此什么也没穿。他的身体明显地摇晃着。
亨利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小詹与懒虫山姆今天的共通处倒还挺不少的。
他第二件想到的事,则是站在警察局的角度着想。虽然他不久之后可能就不是警察局的一分子了,但现在的确还是。而公爵·帕金斯坚持的其中一条规则是:永远别让我看见切斯特警察局的警员在《民主报》的趣事版上出现。不管亨利喜不喜欢小詹,他始终是个警察。
他把三号警车停在路边,走到小詹那里,摇晃他的身子:“嘿,小詹,我带你回局里喝几杯咖啡,好……”
他原本想说让你清醒过来,却发现这孩子的睡裤湿了。小詹尿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只惊讶,同时也感到一阵厌恶——可别让任何人看见了,公爵会在坟墓里这么说——亨利伸出手,牢牢抓住小詹的肩膀:“走吧,孩子。你正在让自己公开出糗。”
“她们是我的女本由,”小詹头也不回地说。他摇晃得更快了,脸上——亨利可以看得出来——一副如梦似幻的着魔模样。“我要保护她们,好让她们开心。法国人不说再欠。”他笑了起来,然后吐了口口水,或者说试着想这么做。一条粗粗的白线自他下巴垂落,就像钟摆一样地晃动着。
“够了,我带你回家。”
这回小詹转了过来,亨利这才发现他根本没喝醉。他的左眼是鲜红色的,瞳孔大得惊人。他的左边嘴角向下拉紧,露出了一些牙齿。他那凝止不动的眼神,让亨利想起了《猎尸者》。这部电影在他还是个孩子时,曾经把他吓得不轻。
小詹不需要回警察局喝咖啡,也不需要回家睡觉。他需要的是到医院一趟。
“走吧,孩子,”他说,“走。”
一开始,小詹还挺配合的。在小詹再度停下脚步前,亨利几乎就快扶他走到警车那里了。“她们闻起来都一样,我喜欢那个味道,”他说,“快点快点快点,就要开始下雪了。”
“对,没错。”亨利希望能带着小詹绕过警车的引擎盖前方,让他坐进前座,但如今这想法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就算警车后座通常必须得保持芳香,但如今除了后座,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詹回头望向麦卡因家,那张有部分凝止不动的面孔上头,露出了渴望的神情。
“女本由!”小詹大喊,“放开!法国人不说再欠!每个法国人都是,你塔码的!”他伸出舌头,用舌头迅速拍打着自己的嘴唇,声音就像是哔哔鸟从炸胡狼[1]面前飞奔而去,只在身后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接着他大笑起来,开始朝屋子走了回去。
[1]哔哔鸟与炸胡狼(roadrunnerwile eyote),两者均为卡通角色。
“不,小詹。”亨利说,抓住他睡裤的腰带。
“我们得——”
小詹以惊人的速度转身。此刻已没了笑声;他的脸孔不断抽搐,就像翻花绳游戏一样,同时带着恨意与怒气。他挥舞拳头冲向亨利,牙齿紧紧咬着伸出的舌头,一面胡乱喊着如同没有元音的古怪语言。
亨利做出他唯一能想到的反应:闪到一旁。
小詹冲过他身边,开始捶着警车车顶的警示灯,就这么打破了其中一个,还划伤了指关节。现在,人们纷纷走出屋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隔人彭磨!”小詹鬼吼鬼叫,“磨!嗯!隔人!隔人!”
他的一条腿滑下路旁,
掉进了水沟里,虽说脚步不稳,但却依旧站着。此刻,鲜血已与他下巴处垂荡的口水混在一块儿,就连两只手也严重割伤,不断流血。
“她让我气炸了!”小詹尖叫着说,“我用膝盖假住她的兜,她创个不提!拉得到处都是!我……我……”他安静下来,似乎陷入沉思,开口说:“帮帮我。”接着,他嘴唇发出“啵”的一声——在凝止的空气中,声音就像点二二手枪的枪声一样响亮——在警车与人行道中间,朝前倒下。
亨利带他前往医院,路上还开了警示灯与警笛。他没对小詹最后说的那些话多想什么,就算那些事听起来似乎有什么含意也一样。他不愿多想。
他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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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生锈克缓缓开上黑岭,不断看向盖革计数器。现在盖革计数器的声音,大得就像夹在两座a 电台间的收音机似的。指针已从+400上升到+1000的位置。生锈克敢说,等他开到山顶时,指针将会跑到超过+4000的地方。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的“辐射防护衣”只不过是临时打造的——但他仍继续往前,提醒自己辐射正在增强中;要是他开得够快,就不会吸收到足以致死的辐射量。我或许会暂时失去一些头发,但不会到致命的地步。就把这想象成是放炸弹一样:冲进去,做好事情,马上往回走。
他打开收音机,听见 wcik 电台正在播放“遍布喜乐”乐队的歌曲,立即又把收音机给关上。
汗水流进他的双眼,让他开始眨起眼睛。就算开着空调,货车里依旧热得不行。他望向后视镜,看见他的冒险伙伴们都站在一块儿,身形变得渺小无比。
盖革计数器的声音停了下来。他转头一看,发现指针已落回0的位置。
生锈克差点就停车了,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要是真这么做,那么罗密欧跟孩子们肯定会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麻烦。再说,这可能只是电池没电了而已。然而,当他再朝盖革计数器看去时,却发现上头的电源灯依旧是亮着的。
在通往山顶道路尽头的回转处前方,有座长形的红色谷仓。有辆破旧的卡车与更加破旧的拖拉机就停在谷仓前。由于拖拉机只剩一个轮子,所以车身还是倾斜的。虽然有几扇窗户被人打破,但谷仓的状况看起来还不错。谷仓后方,有一座废弃的农舍,或许由于冬季积雪的重量之故,有部分屋顶已经塌陷了。
谷仓的尽头处是开着的,就算车窗关着,空调开到最大,生锈克还是能闻到苹果酒的陈年香味。他把车停在屋前的阶梯旁。阶梯处用铁链挂着一块牌子:入侵者将被依法告发。那块老旧的牌子早已生锈,显然已没了效用。麦考伊一家人,过去肯定曾在夏天的夜晚里坐在门廊上,一面吹着微风,一面眺望远方的风景。往右边看,可以看见整个切斯特磨坊镇的风景;如果转向左边,则能一路看到新罕布什尔州那里。只是,这条门廊上头,如今只剩下散布在各处的啤酒罐而已。
有人在墙壁上用红色喷漆喷上了野猫队最强几个字,时至今日,已褪成了粉红色。在门上头,那些人则用另一个颜色的喷漆写着放荡仓库。生锈克猜想,这八成是一些性饥渴的青少年心中的愿望。不过,说不定这也只是某个重金属乐队的名字罢了。
他拿起盖革计数器拍了一下。指针左右晃动,仪器本身甚至还发出了一些声响。计数器似乎运作正常,只是没侦测到任何比较明显的辐射值。
他走出货车——内心短暂地天人交战了一下——脱去身上大多数的临时防护装备,只留下围裙、手套与护目镜。他朝长形谷仓走去,把盖革计数器的传感器举至身前,在心中向自己保证,只要指针跳动一下,就要马上回头穿上他的“防护装”。
然而,当他转至谷仓侧面,闪光距离他不到四十码的时候,指针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这似乎不太可能——除非辐射与闪光没有直接关联。
情况似乎正是如此。生锈克只能想出一种可能的解释:穹顶发动器创造了一个辐射地带作为防护措施,借以阻止像他这样的冒险家。这正是他先前会头昏眼花而孩子们会晕倒的真相。全是保护措施。就像豪猪的刺,或是臭鼬散发的味道一样。
这更有可能是计数器故障,不是吗?你可能正让自己暴露在足以瞬间致死的伽马射线中。这该死的计数器搞不好根本是冷战时留下来的东西。
只是,当生锈克接近果园边缘时,却看见一只松鼠飞快地奔过草地,爬上其中一棵果树。它停在树枝上,树枝因水果的重量稍稍下垂,而它就这么站在那里,明亮的双眼凝视着下方的入侵者,尾巴还一副蓬松的模样。在生锈克眼里,它健康得简直就像骗人。他在草地上没发现任何动物尸体,就连果树间的通道也没有。没有任何自杀的动物,也没有任何可能曾受到辐射伤害的动物。
此时,他已十分接近闪光的源头,定时闪过的光芒如此刺眼,让他每次都得眯起眼睛,接近完全闭上的程度才行。在他右方,整个世界像是全在他脚下似的。他可以清楚看见位于四
英里外、看起来就像玩具似的整个小镇,包括了交错的街道、刚果教堂的尖顶,以及几辆行驶中的车辆。
他还能看见凯瑟琳·罗素医院的砖制建筑,以及遥远西方那块因导弹攻击所留下的黑色痕迹。那块污渍就挂在那里,像是天空脸上的一颗美人痣。
上方的天空一片蔚蓝,与正常的颜色差不多,但在地平线处,蓝色则变成一片蜡黄。他相当确定,有些颜色是因为污染物造成的——那些污染物也让星星变成了粉红色——但他怀疑,这并非只是秋天的花粉沾在穹顶隐形的表面上头。真正的原因,远比这危险多了。
他又再度移动。要是他在这里待得太久——尤其在这种视线以外的地方——只会让他的朋友们更加不安。他想直接朝闪光的源头走去,但最后还是先离开果园,一路走回斜坡边缘。他可以从这里看见其他人,只是,他们的身影简直就比蚂蚁大不了多少。他放下盖革计数器,双手在头上来回挥舞,示意他们自己没事。他们也向他挥手示意。
“好了。”他说。在厚手套中,他的双手满是滑溜的汗水。
“来看看我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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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现在是东街文法学校的下课时间。茱蒂与贾奈尔·艾佛瑞特,与她们的朋友狄安娜·卡佛一同坐在游乐场的一头。狄安娜六岁——年龄正好介于艾佛瑞特姐妹中间。她的 t 恤左袖上戴着一个小小的蓝色臂章,那是她到学校前坚持要嘉莉帮她绑上的,这样她就可以跟爸妈一样了。
“为什么要戴这个?”贾奈尔问。
“代表我跟警察一样。”狄安娜说,津津有味地吃着水果糖。
“我也想要,”茱蒂说,“可是我要黄色的。”
她在说“黄”这个字时非常小心。她还是个小宝宝时,老是会说成王色,贾奈尔也总会笑她。
“不能是黄色的,”狄安娜说,“只能是蓝色的。水果糖真好吃,真希望我有一亿个。”
“你会变成胖猪,”贾奈尔说,“会长大胸部!”她们咯咯笑了起来,接着陷入沉默,一起看着那些年龄较大的孩子。艾佛瑞特姐妹小口地咬着自家做的花生酱饼干。有的女孩在跳房子,男孩则在爬单杠架,古斯通小姐在帮普鲁特家的双胞胎推秋千,而范德斯汀太太则在带头玩踢球游戏。
一切看起来十分正常,贾奈尔这么想着,但事实上却一点也不正常。没人大叫,没人因为膝盖擦伤而大哭,明蒂与曼蒂·普鲁特也没缠着古斯通小姐,叫她赞美她们那一模一样的发型。他们看起来只是在假装现在是下课时间,甚至就连大人也一样。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都不断抬头偷瞄天空。天空本来应该是蓝色的,现在却不怎么蓝。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自从癫痫发作之后——那种确定会发生什么坏事的感觉,简直叫人窒息。
狄安娜说:“我原本想在万圣节扮成小美人鱼,可是现在不想了。我什么都不想扮。我不想出门,万圣节好恐怖。”
“你做噩梦了吗?”贾奈尔问。
“嗯。”狄安娜把水果糖往前一伸,“你要剩下的吗?我不饿了。”
“不要。”贾奈尔说,对剩下的花生酱饼干同样没了胃口,不太像是平常的自己,就连茱蒂也只吃了半块饼干。贾奈尔记得,奥黛莉有次把一只老鼠逼到家中车库的角落。她记得奥黛莉吠叫的模样,在老鼠试着要冲出角落时,甚至还朝它扑去。那幅景象让她觉得难受,于是要妈妈把奥黛莉带走,这样它就不会吃掉那只小老鼠了。
妈妈大笑起来,但最后还是这么做了。
现在,他们变成了老鼠。虽然贾奈尔不太记得癫痫发作时的梦境内容,但也足以让她明白了这点。
现在,他们才是被困在角落里的人。
“我只想待在家,”狄安娜说,一滴泪水在她左眼打转,显得晶莹剔透。“万圣节一整天我都要待在家。甚至就连学校也不来。不要。没人可以逼我出门。”
范德斯汀太太停止踢球比赛,开始摇起上课钟声,但三个女孩都没马上站起来。
“已经是万圣节了,”茱蒂说,“你看。”
她指着对街惠勒家门廊的那颗南瓜,“还有那边。”
这回,她指向挂在邮局门口两旁、那两张印有鬼魂图案的纸板。“跟那边。”
她最后指去的地方,是图书馆的草坪。莉萨·杰米森在那里放了个填充假人,认为这东西肯定能惹人发笑;但通常能让成人发笑的东西,总会让孩子们觉得恐怖。贾奈尔认为,图书馆草坪上的那个假人,或许会在一片漆黑的夜晚里,趁她等待睡意前来时,到她家来探望她。
假人的头是用麻布做的,双眼则是用线缝出的白色叉叉。那顶帽子就像苏斯博士[1]的故事里那只猫戴的。假人的双手是用园艺铲子做的(又古老又邪恶的鬼手,贾奈尔这么想),身上穿着一件写有文字的 t 恤。她不晓得那些字是什么意思,但可以念得出来:甜蜜的家乡阿
拉巴马,播放一首死亡乐队的曲子。
[1]苏斯博士(drses),知名童书作家。
“看见了没?”茱蒂没哭,双眼却严肃地睁大,里头装满了过度复杂的知识,以及过于阴沉的神色。“万圣节已经到了。”
贾奈尔伸手去牵妹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还没到。”她说……但也害怕现在说不定已经真的是万圣节了。那天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跟火有关的事。没有糖果,只有捣蛋。讨厌的捣蛋。坏透了的捣蛋。
“我们进去吧,”她对茱蒂与狄安娜说,“我们可以唱歌、做手工,一定很好玩。”
通常的确很好玩,只是那天并非如此。就连在天空还没发生大爆炸以前,也不能算是好玩。
贾奈尔不断想着假人白色交叉的双眼,还有那件不知为何总显得十分恐怖的 t 恤:播放一首死亡乐队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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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琳达·艾佛瑞特的祖父,是在穹顶降下的四年前去世的,身后留给他的孙女一笔金额虽小但还算不赖的遗产。琳达拿到一张一万七千两百三十二美元又四角的支票。这笔钱大多存进了艾佛瑞特姐妹的大学基金中,但她觉得,在生锈克身上花个几百块,绝对是件情有可原的事。他的生日快到了。再说,几年前苹果电视刚推出的时候,他便一直想要一台。
他们结婚之后,她曾经帮他买过比那更贵的礼物,然而,他收到这个礼物的开心程度,却是其他礼物比不上的。他可以从网络下载电影,直接用电视观看,再也不用在较小的计算机屏幕上看片,使他因此开心无比。这台电视的外观是白色的塑料方块,每侧约莫七英寸长,厚度则为四分之三英寸。生锈克在黑岭上发现的那东西,看起来就跟那台苹果电视很像,甚至还让他刚开始时,以为那真的是台苹果电视……当然,是稍微经过改装的版本,好让它可以把高解析版的《小美人鱼》通过无线网络,传送到困在镇上的每户人家的电视里。
位于麦考伊果园边缘的那东西不是白色,而是暗灰色的,就连最上方的标记,也不是那个众所皆知的苹果商标。生锈克看着那个不知为何令人感到惴惴不安的标记:图一
标记上方,有个跟他小拇指关节差不多大小的突起圆罩。罩内有个玻璃或水晶制成的透镜。就是这东西不断规律性地发出紫色光芒。
生锈克俯身去摸穹顶发动器的表面——如果这真的是发动器的话。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从他手臂浪涌而起,传至他的身体。他试着想抽手,但却无法办到,肌肉完全被锁住而无法动弹。盖革计数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接着陷入沉默。
由于生锈克的双眼动弹不得,是以无法得知指针是否已上升到了危险区域里头。光芒在他眼中的世界流逝而去,就像水流进浴缸里的排水孔,他的思绪突然变得平静清晰:我就要死了。这真是笨得不行的——接着,黑暗中浮现了几张脸孔——只是那并非人类的脸,后来,他甚至无法确定那究竟算不算是脸孔。那东西看起来像是皮革里塞满东西的几何形状。他们看起来唯一有点像人的部分,只有钻石形状的两侧而已。有可能是他们的耳朵。
他们的头——如果那真的是头的话——转向彼此,像是在讨论什么,或者是某种会让人误会成他们在讨论什么的动作。他认为自己听见了笑声,还感受到一股兴奋感。这感觉让他想到孩子们在东街文法学校的操场里——他的两个女儿,或许还有她们的朋友狄安娜·卡佛——趁着下课时间,赶紧交换零食与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所有一切全发生在四秒之内,顶多不超过五秒,接着便完全消失无踪。电流在瞬间消散,就跟人们第一次伸手触碰穹顶表面时一模一样;速度快得跟他眼前陷入黑暗、看见那个戴着歪帽子的假人时一样。现在,他又回到了可以俯视整个小镇的山顶上,穿着一身铅制装备跪在地上,感到闷热不已。
然而,在他眼前一片漆黑时看到的景象,依旧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他们靠在一起,因为某个龌龊而幼稚的阴谋,不断大笑出声。
其他人就在下面看着我。挥手。让他们知道我没事。
他把双手高举过头——现在又活动自如了——缓缓来回挥舞,仿佛胸膛里的心脏没跳得跟野兔一样快,汗水也没自他胸口那里,如同汹涌的溪水般不断流下。
在下方的道路上,罗密欧与孩子们朝他回挥着手。
生锈克深吸几口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又朝扁平的灰色方块举起盖革计数器的接收器,同时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指针停在略低于+5的位置,没发出任何杂音。
生锈克完全相信,眼前这个扁平的灰色方块,正是引发这场麻烦的源头所在。那些生物——肯定不是人类,而是某种生物——使用这东西来囚禁他们的囚犯。不只如此。他们还用这东西来加以观察。
甚至从中获得乐趣。那些混蛋全在不断大笑。
这是他亲耳听见的。
生锈克脱下围裙,披在方块
那微微突起的透镜上,起身后退。一开始,什么事也没发生,接着围裙便突然烧了起来,气味刺鼻难闻。他看见围裙表面冒出水泡与气泡,火焰随之迸了出来。
围裙的铅块如同塑料般付之一炬,瞬间就只剩几块燃烧的碎片,其中最大的一块位于方块顶端。
片刻之后,那件围裙——或说原本是围裙的东西——就这么瓦解了。所剩不多的灰烬碎片飞舞着——还传出了气味——而其余的部分……就这么嘶的一声,消失无踪。
我真的看见了这一切?生锈克在心中自问,接着又大声说出,询问整个世界。他可以闻到塑料燃烧的味道,以及他猜应该是铅被燃烧后的那股浓烈的气味——简直是疯了,根本不可能——但围裙的确就这么消失了。
“我真的看见了这一切?”
方块顶端的突起部分闪现出紫色光芒,就像是要回答他一样。脉冲波供给穹顶能量,就跟只需用手指敲打计算机键盘,就可以让屏幕产生变化是一样的道理?还是,这其实只是让那些皮革头可以观察全镇而已?两者皆是,还是两者均非?
他告诉自己别再靠近那个扁平方块,接着又告诉自己,他能做出最聪明的事,就是跑回货车(现在少了围裙的重量,他总算可以跑步了),尽可能加快车速,只有在让下面的伙伴上车时,才把车速放慢。
然而,他却又再度靠近方块,跪在方块前方,姿势像透了在膜拜。
他脱下一只手套,触摸那东西旁边的地面,接着又换成手背去碰。是热的。围裙的燃烧碎片使草地有些部分已经烧焦了。接着,他又伸手去碰方块本体,硬着头皮准备承受另一次的焚烧或电击……但这两件事都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怕的,是再度看见那些皮革模样的生物,看到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头部的东西,开始转向彼此,因为什么阴谋而高声大笑。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影像,也没有热度。
纵使他亲眼看见围裙在盖上灰色方块顶端时开始冒起气泡,随后烧了起来,此刻的方块摸起来却是冰凉的。
紫色光芒闪过。生锈克小心翼翼地不让手碰到方块正面,而是抓紧侧面,心中做好了向妻子与两个女儿告别的准备,告诉她们,他很抱歉自己竟然会是这么一个该死的笨蛋。他等候火舌冒出,自己燃烧起来,一直到确定没事之后,才试图举起方块。虽然这东西的表面区域只跟餐盘一样大,而且厚不到哪里去,但他还是举不起来。
方块可能从山顶被植入到新英格兰地区基岩的九十英尺深度,借此牢牢固定——但根本没有,这东西只是就这么放在山顶的草地上而已。他用手指挖进草地,伸到下方深处,碰到了这东西。
他把手指并拢,再度试着要举起来。没有电击,没有影像,没有热度,没有反应,什么都没有。甚至就连晃动一下也没有。
他心想:我的手正抓着某种外星仪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仪器。我可能还看见了这东西的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