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已经过了,天气还那么热,天上的太阳炉火般烤人,地上的蒸腾起阵阵热气,直往人的裤管里钻,紧贴着人的肌肤,久久不肯散去,豆大的汗水从王凤枝的身子里渗出来,把衣服紧紧粘住,背篓里的茶青被晒得蔫了。王凤枝望着不远处的王梅香,看她正弯着腰,双手在茶树枝头上鸡啄米般采茶,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她冲着她喊了一声:“妈妈,这日头要毒死人了,歇一会儿吧。”
王梅香就像没听到似的,继续采茶,对于王梅香来说,多采一两茶,就意味着多收入两块钱,但因为采的是秋后茶芽,一天最多只能两斤,当然,最好的采茶工一天能采3斤多。
王梅香自从老公被马小杰杀死后,她像被魔鬼吸去了灵魂,精神变得恍惚萎靡,手脚变得迟钝,整天像梦游一样,所以,她每天比以前要少采一斤茶青。
王凤枝看不惯妈妈这点,不就是没了男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像他这样的继父不如没有好呢,他在的时候最多只能养活自己,并不能给她们的生活带来甜头。
王凤枝跑过去,把王梅香的背篓扯下,不让她采,把王梅香拉到茶山边的一棵大树下歇凉,王梅香只好叹口气,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母女俩望着远方金黄的田野,谁也没说话,各自想心事。
天好像个大盖子,把群山紧紧盖住,透不进一丝微风,知了在树不停地鼓噪,一声声叫得人心发慌,王凤枝想说出想了很久的话,但话刚说到嘴边又打住了,后来她实在憋住:“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去读书?”
王梅香惊讶地看着她说:“什么?读书?我们已经这样了,还读什么书啊?”
“我们怎么样了?又不是癌症晚期,妈妈不是说埋了叔叔后,就让我去读书吗?”
“我是说过,可是现在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你的功课肯定跟不上了。”
“我会努力跟上的,只要妈妈让我去读书,我能考个好成绩。”
“我们的生活都成问题,你叔叔欠人家一屁股债,够我们还好几年。”
“不是说人死债烂吗?他欠债干吗要我们还?再说了,那是叔叔以前找女人欠的债,我们根本没义务还。”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没良心?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再说我现在是他老婆,就得帮他还债。”
“妈妈,我想读书,现在读书又不用什么钱,我周末和放假会回家挣我自己的费用。”
“不行,你得一起帮妈妈还债,读书有什么啊?马小杰成绩那么好,还不是成了杀人犯?”
“妈妈,我求你了,我真的很想读书,让我去读书吧。”她心酸得想流泪。
“我看你是想逃避劳动,不行,读书的事,你想都不用想,趁早死这颗心吧。”王梅香咬着牙,狠心地说。
王凤枝听到妈妈那决然的口气,她知道再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从此,她将永远和美好的校园生活告别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潸然泪下,王梅香看到此情此景,把王凤枝抱进怀里,痛哭起来,边哭边说:“凤儿,我们不能怪谁,只怪我们命苦,也怪妈妈天生一条克夫命……”
王凤枝听了,停止哭泣了,她哽咽着问:“妈妈,我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
王梅香一愣,摇摇头说,迷茫地说:“我也不晓得。”
“听人说爸爸跟一个有钱的骚女人跑了?”
“差不多吧,是被一个做茶叶生意的女人勾引走了,那女人又有钱,又洋气,还开着小车来,你爸爸禁不住诱惑,无声无息地跟她跑了,可怜啊,你那时才3岁多,唉……妈妈对不起你。”
“明明是爸爸对不起我们,怎么说妈妈对不起我呢?”
“因为你爸爸长得帅,我不应该嫁给那么帅的老公……”
“妈妈,你这是什么想头嘛。”
“凤儿,不要再提你爸爸了,也不要再去想他,他是陈世美,不值得咱俩去想……”
“不,总有一天,我要找到爸爸,问他为什么那么没良心,要抛弃我们!”
“也许这一辈子你也找不到他了。”
“他是不是去了国外?”
“没有吧,听人说他们在省城安家,凭那个女人的财力,出国的可能性不大。”
“那我就能找到他!”王凤枝望着省城的方向说。
可能因为劳累过度,也可能心里太想爸爸,王凤枝天天都梦见爸爸,梦中的爸爸还像小时候那样疼她,让她骑在他肩膀上,不停地旋转,他们不断地哈哈大笑……忽然,飘来一团黑雾,爸爸突然不见了,她哭着喊着,没有爸爸的回答,只有空谷传来她空洞的回声……
上山采茶时,妈妈凄楚地望着王凤枝说:凤儿,你天天梦里都叫着爸爸,以后不要再想他了好吗?
王凤枝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但她心里更想爸爸了,突然,她有了一种冲动:去省城找爸爸!对,一定要找到爸爸,要不就回家!
因为白天采茶很累,王梅香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王凤枝见状,悄悄地爬起
来,蹑手蹑脚地把平时存下钱塞进书包,书包只有一身换洗的衣裤,一本她最喜欢看的《德伯家的苔丝》,然后,从院子里推出那辆旧的单车,脚一蹬,跳上单车,向县城方向骑去。
半小时之后,她路过乡中心小学,三年级之后,她从村小学到这里寄宿读书,读到了六年级,在这里整整过了三年的校园生活,她语文成绩全班第一,英语成绩全班第二,但数学的成绩仅仅及格,所以,她很讨语文老师喜欢,刘常常把她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上表扬她,叫同学们向她学习,她五年级时就能看懂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了,并能理解和背诵部分唐诗宋词。
她的人缘很好,同学们很喜欢她,男同学公认她是班花,都以和她交朋友为荣,她大大方方地享受着同学们对她的掌声……但是,这美好的一切从那天开始,就不复存在了……
王凤枝停下车子,悄悄地走到学校围墙的塌缺处,看着刘老师的窗口,刘老师还没睡,窗里亮着灯,偶尔站起来走动一会儿,他那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她多希望刘老师的手像以前那样,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对她说着鼓励和赞扬的话啊,但是,这种平常的情景已成为不可能的奢望……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像一泓清泉。
许久之后,她擦干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心里默默地说:别了,美丽的校园,别了,亲爱的老师同学们。
当然,王凤枝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
王凤枝踩了30公里单车,才到达县城。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许多人在划拳喝酒、聊天、吃点心,甚至发酒疯,但这一切都和她无关,她又饥又渴,想买一瓶水和一块面包解渴充饥,大多数的店铺已经打烊,她竭尽最后一丝力气,踩着单车,沿着大街寻找店铺,一会儿,她找到一家小店,买了一块面包、一瓶水,只花了两块钱。
一块面包吃下后,她还觉得饿,想再买一块,想了想又忍住了,她要把钱省下来当作车费。
她来到汽车站的候车室,倚靠在铁椅子上,把包里的钱一枚枚拿出来数,结果只有37枚一元和7枚五毛的硬币,一共才44元5毛钱,这点钱只够她进地区市的车费,而从市里到省城还要80元。
怎么办?她身边唯一值钱的就是那辆破单车,最多值50元,这点钱还远远不够啊……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想不出办法来,她干脆不想了,她实在太累了,瞌睡虫一阵阵向她咬来,她终于抵挡不住,一歪头,躺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嘈杂的人声把她吵醒,她睁开迷蒙的双眼,天已经蒙蒙亮了,鱼肚白的曙光从候车室的大门渗透进来,伴随着卖早点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她一看,放在她身后的单车竟然没了,她一凛,赶紧起身去找,在汽车站周围找了好久,却没有单车的影子,一定是被哪个缺德鬼给偷走了。
那是陪伴她四年的单车,虽然破旧,但是很好骑,是她三年级上中心小学时,妈妈买给她的,她保养得很好,经常给单车擦机油,骑上它,就像会飞似的,没想到一进城就被人偷走了,那可是她的路费啊,以后可怎么办?她不禁哭出声来。
哭声引起许多旅客回头看她,她被看得很尴尬,强忍心中的委屈,擦干眼泪,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要让人看笑话。
怎么办?没有车费肯定到不了省城,要不回家吧?不!不!不!开弓没有回头箭,绝对不能在那个地方待下去,那不是家,只是一个有妈妈的地方,却是个极其丑恶的地方,充斥着淫乱、凶杀、贫困、愚昧、劳累的地方,丝毫不值得留恋。
她毅然走向售票口,买了一张去市里的汽车票,车票34元,还剩下10元5毛,可以买10个面包,省吃点,可以吃10餐。
三小时后,她来到了市火车站,候车室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盯着售票口,极其羡慕那些掏出厚厚钱包买票的人,她幻想他们不小心掉下100元,好让她去捡。但她站那里看了一下午,没奇迹发生。
只有逃票这条路可走了。
进省城的火车每小时一趟,如果能躲过查票员进入站台,就有机会混进火车,直达省城。
她曾经听说过班里男同学逃票的经历,模仿他的逃票方法可能有效,万一被车站内的管理人员抓到怎么办?大不了把她遣送回家吧?反正我一无所有,想罚我钱不可能,当然,他们不可能打骂一个13岁的小女孩。
说做就做,王凤枝在22点过后,她从旅客的手中借过一张市地图册,打开细看:铁路从北方而来,穿过本市后,向南方的省城而去,市内的一条天仙大道和铁路平行向北延伸而去,只要沿着天仙大道一直走,一定有路或者缺口进入铁路,然后沿着铁路往回走,就能进入站台。
她站起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走了一小时后,果然看到一个围墙的缺口,她翻过围墙进入了铁路,她非常兴奋,忘了一路上的苦和累,进入铁路后,她蜷缩着身子,眼睛机警地盯着前方,时慢时快地前行,也许是夜深人静了,工作人员放松警惕,虽然她看
到过2个铁路警察,但都被她巧妙地躲过,凌晨1点后,她进入了站台。
这时,正好有一列火车从本站出发到省城,不少旅客已经上车了,她不敢从正面上火车,而是从背面寻找上火车的窗口,虽然好从窗口开着,但因为火车太高,她爬不上去,她求好几个男人拉她一把,他们都不愿意,眼看火车就要开了,她急得想哭,正在这时,一个很帅的少年向她伸出援手,把她从窗口下拉进了火车。
上车后,她刚想向那男青年表示感谢,但她看见从远处走来一个乘务员,她赶紧钻到座位底下,乘务员边走边提醒旅客们把东西保管好,以免丢失,并不是来查票的,王凤枝完全没必要躲避。
乘务员走后,王凤枝从座位底下爬出来,那位少年已不知去向,她感到微微失落。
她很困,又不敢睡去,她找个空位坐下,眼睛时刻观察着有没乘务员来查票,看得她的眼睛发疼,脖子发酸。
凌晨三点,车厢那头有两个乘务员向她这边走来,她的心狂跳不止,她赶紧向另一头车厢走去,走过了5节车厢后,她躲进厕所,再也不敢出来。
20分钟后,有人敲厕所的门,她以为是乘务员查票来了,她不敢出声,但外面的人敲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她听见他骂着:“哪个猪佬,在厕所里拉这么久。”
她终于舒了一口气,正在庆幸的时候,又有人来敲门,外面的人问:“有人吗?我是乘务员,火车快到站了,请别使用厕所了。”
真是虚惊一场,她赶紧回答说:“阿姨,我很快就好了。”她怕乘务员用钥匙开门进来,赶紧解开裤带,捊下裤子,蹲在屎坑上,她竖起耳朵谛听,直到乘务员走远了,她才穿好裤子站起来,打开门向前后张望,看到没有乘务员时,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这时,广播里传来了即将到站的通知,她才知到到达省城了,一路的煎熬终于解脱了。
但是,她出站时,看到检票口有人检票,她立即逆着人群往回走,心想:怎么办?只能边走边看了,这时天已经微亮,她装着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然后左转弯,走了500多米时,她看到一个食杂店,她太饿了,向店老板买了一块面包,这才发现食杂店的门通向大街,她太激动,一下子从店里跑到大街上,心里欢呼着:省城,我来了,我曾经多少次梦见你啊!
出了火车站后,天已经大亮,晨曦轻轻铺在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上,反射出刺眼的金光,城市比想象中更美丽啊。
王凤枝望着熙熙攘攘的茫茫人海,心里很迷茫,不知应该往哪去?去干吗?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车,这么多人,害怕自己随时会被人海淹没。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无力地向前走去,现在她最需要的是找个落脚的地方,再想办法待下去,要想在这座城市待下去,必须找一份工作,可是谁会要一个才13岁的小女孩呢?
她茫无目的走着,走了很久,她看见一家餐馆门口写着招工广告,她站在门口犹豫很久,最终下决心上前去打听,老板站在柜台后面,她鼓起勇气问:“老板,要招工吗?你看我行不行?”
老板一看,愣了一下,捂着鼻子生气地说:“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浑身的臭气,这下要臭一星期了。”
她一听,愣住了,这不是污辱人吗?
“怎么还不走?再不走我叫保安拎你出去!”老板黑着脸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