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从车上下来,江星野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就这么把倦怠又淡漠的自己暴露在孟舟面前,也不用多费唇舌,只是握着孟舟温暖干燥的手,走在住院部的走廊上,听他絮絮叨叨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那是真不懂事,没心没肺,嘴巴又快,我爸住院,我妈整天照顾他不得闲,就让我买外卖去医院给她送饭,我说‘让孟横去,我讨厌医院,到处都是死人味道’,把她气得暴揍了我一顿。”
江星野忍不住露出一点真实的揶揄笑意:“那你很活该哦。”
“是啊,我都想揍。”孟舟也笑。
那是小学快结束的时候,孟舟去医院太多次,好像已经把一生上医院的份额都用光了。
到了后期,他不肯再去,不敢看那个曾经可以轻易托起他去够紫薇花的爸爸,陷进白色的被窝里,身躯干瘪得仿佛已经躺入棺木的尸骸。
他害怕看见那样的爸爸。
或许是父子心灵相通,孟远帆趁着清醒的时候对妻子说,别逼小舟来医院了,会吓到孩子。
后来妈妈果真不让孟舟再去医院了,再见到爸爸已经是葬礼上。
葬礼那天他哭得很厉害,大张着嘴嚎啕,毫无形象。小小身躯被磅礴的悔意撕裂,热腾腾的心啊肝啊,仿佛争先恐后地要喉咙口呕出来。
到现在孟舟依然还是讨厌医院,可他牵着江星野的手时,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害怕走进父亲病房的小孩了,他有力量,也可以给爱人力量。
他拉着江星野踏进江娜珠的单人病房,越过早来一步的尹照和严殊,朝那个坐在病床上的清瘦女人,露出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
“阿姨您好,”他说,“我是您儿子的男朋友,我叫孟舟。”
第96章 孤零零的赤裸
第一眼见到江娜珠,孟舟就明白了,江星野的美貌从何而来。
即便她已经上了年纪,又被病魔折磨得面颊凹陷,鬓边生出白发,身躯微微佝偻,两翼肩胛向后吐出,眼角还有不少细纹,可只要和她望过来的秋水目对上,那些老态、病态便会轰然消散,叫人只记住那双岁月也消磨不了的眼睛。
美得让人心惊。
孟舟看得呆了一呆,又转头瞅瞅江星野的眼睛,太像了,不由心里叹服遗传的力量。
他一进病房就先声夺人,江娜珠也是愣了一愣,才笑着眯起眼睛,声音有些虚飘:“孟……舟?”
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她顿了顿,又说:“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大好,你能走近些吗?”
视力下降是脑积水常见症状,孟舟心里一沉,但脸上仍保持着清爽笑容。
如果探病的人也愁眉苦脸,病人的心理压力也会很大。
他刚要走近些,江星野已经抓起他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直接摁到了床边上。骤然拉近的距离,是江星野沉默的宣告,黑色的睫羽半阖着微微颤抖,却出卖了他掩藏的紧张。
“阿咪,”江星野一开口,声音便有几分沙哑,“他就是我和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人。”
江娜珠是土生土长的摩梭女性,在摩梭的母系社会中,女人的自主权很大,所以即便备受争议,她还是义无反顾和外族结婚生子,跑到遥远的江南生活。但要接受自己儿子喜欢男的,对她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于湛波被害后,母子俩相依为命,是最亲近也是随口一句话便会在彼此身上留下血痕的关系。他们聊过,吵过,冷战过,关于他的取向,江娜珠始终谈不上接受良好。
之后江星野不顾江娜珠的阻拦,走上于湛波的老路,入伍,从警,江娜珠气他擅作主张,又怕他落得和父亲一个下场,那段时间母子俩吵的架比以往加起来都多,性取向反而成了缓和母子关系的小事。
江娜珠笑他,说要出柜出柜,怎么嘴里念来念去的都只有一个学长?她从没见过那人,江星野也不提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该不会这个暗恋对象压根就是编出来骗她的吧?
江星野并不解释,他不想让妈妈知道那个学长就是给于湛波打工的孟舟,他喜欢的是那个救过自己,分自己零食的学长,而不是后来被于湛波挂在嘴里,比自己更得于湛波宠爱、更像他儿子的“小孟”。
他偏执地把孟舟一劈为二,一半是他的暗恋对象,一半是分走他父爱的敌人,试图用那一半的敌意,来抵消自己对孟舟的渴望。
压在他们母子身上的压力已经够多了,爱什么的,只能缩到角落里。爱……也没那么重要吧。
暗恋就这么沉酿在心里,无人知晓地发酵,直到他再次踏上东越市的土地,在餐厅混沌的黑暗中握住孟舟的手,顿时银瓶乍破水浆迸,他的天平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暗恋肆意泛滥,醉得他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