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谢渊把温朔夺魄、交缠的记忆等事情说了。他余光一直观察着桃萌的神色,眼见着他脸色越来越暗,头越来越低。
谢渊站直身子,“桃子,你不会哭了吧?”
“嗯。”桃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穿过谢渊,走进院子。
“嗯?你嗯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啊?太敷衍了吧!”谢渊也大步流星走进院子。
桃萌爬上大树,身子斜靠在树干上,他扭头,盯着绚烂异常的天尽头,发呆。山岚轻轻卷动他的衣摆,他的衣襟微微松开,脖子折起凌厉流畅的几道弯,随着他呼吸,在锁骨上方,微微颤动。
一时间,无人说话,所有人装作欣赏夕阳之美,连狗也端坐在门槛上,朝着巨大咸蛋黄前的四个身影看。
依然是谢渊先打破这略微窒息的沉寂,“小师妹,你似乎很喜欢这套衣裙。虽然很美,但你穿着它离世,不膈应吗?”
曹云手下压着从织娘那里取回的织金凤袍和宝石金冠,她抬了抬手,嵌在冠顶的绞丝金蝴蝶晃来晃去,“吃掉织娘以后,我又想起一些事。缚神线索的确曾经是我的法器。要将人的魂魄绑缚在肉躯上,得先取得那个人的一件东西,以这件东西为引,施展法术。我的引就是这件裙和冠。只要毁了它们,我就自由了。”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曹云手中燃起灵火,将凤袍与金冠烧个干净。
谢渊急道:“小师妹,这样你会死吗?”
“会。但我不怕。”曹云垂下头,“凡人都会死,我已经活够了。一个笔吏连脑子都坏了,活着做什么?”她又抬起头,对众人一笑,“我不会很快死的。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十年。蜉蝣的一生很短,但总归也是余生€€€€我的余生。”
谢渊烦躁地摇头,“你这人脾气真急,就该和我们商量着,等我们准备好,再烧的。”
“这套衣裙是为了水陆法会赶制的。绣娘将衣裙缝制得华美异常。匠人将金冠镶嵌得珠光闪闪。我第一次穿戴,当得起神女之名。直到衣裙沾了水变得异常沉重,金冠压得我抬不起头。我被许许多多一同落水的善男信女拉住裙摆,衣裙翩翩如花蝶,我一直下沉,沉到了湖底。”曹云看向谢渊,“所以,渊师兄,我回答你,我讨厌这套衣裙。”
谢渊说:“你明明是小师妹,要是先死了,我们€€€€是不是很没用?”
曹云笑语晏晏:“不会。几位师兄,今日是我四百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我变得和你们一样,不再是怪物了。”
谢渊嘟囔:“从来没有人说过你是怪物。”
曹云道:“渊师兄,缚魂法术一旦结成,就会纠葛你一生。要我帮你毁去你的‘引’吗?好像是一方青玉印吧?”
“不行!”谢渊手掌按在胸口,那挂着青玉印的红线沉沉向下坠,在他的脖子勒出一道浅浅的粉红印,“这是一个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们都看到那个雪人了吧?”
曹云点头,“不仅看见了,我还有点好奇,你怎么会怕雪人?”
谢渊吹了个口哨,但所有人都看出来,如果不吹口哨,他那从嘴里流出的气流,就要从泛红的眼睛里钻出来了,“我兄长身怀七星之力,我却是个废柴,就连最简单的骑射也做不好。我身边曾有个很年轻的长随,我€€€€很喜欢他。我父亲不喜欢我喜欢他,就把他埋在雪堆里,做成个靶子。父亲说,射中了,就让他永远跟在我身边。我生平第一次百发百中,他死了。”
温朔露出诧异的目光,“谢渊,你是当时那个€€€€”
谢渊苦苦一笑,“朔朔,你终于想起来了。射雪人的那一夜,父亲宴请世家。他们一直如此,暗里你争我夺,面子上一派和谐。嗬,父亲把雪人当成一种炫耀,一种惩罚,一种宣誓,一种警告。等血从雪里洇出来,等人从雪里倒下来,那么多光风霁月、风骨伟岸的尊长师长亲长,只有一个孩子和一只狐狸站了出来。”
温朔喃喃自语:“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我这种废柴你当然不记得。温二公子一直很自负,不是吗?”谢渊说,“曾经,我觉得,世人总是把我和你比来比去,这个父亲口中总是把我踩在脚底下的温二公子真的很讨厌。很可惜,那一夜过去,我还是这样觉得。但我不想承认,当他就那样站在我面前,替我向世人宣战的时候,有那么一小刻,我竟然想成为他的朋友。”
曹云道:“渊师兄,你有你的苦衷,没人会迫你毁去心爱之人的遗物。但是,有朝一日,你若放下了,你只要知会一声,我在,一直在,你明白吗?”
谢渊说:“谢谢你,小师妹。”他转向温朔,“也谢谢你,温二公子。这句谢谢晚了很多年。”他转头看向天尽头,金乌落,玉兔升,他仰视天际一轮狗牙月,“真希望蛾眉月也在这里。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都是骗子!朔朔,你学问好,改改?”
温朔想了想,说:“桃花在前,赐我星光。”
谢渊捏拳,“棒呆了,这就是我们鬼宿的口号!”
桃萌孤寂地靠在树上,从看日落,到看新月,一直默默无声,不肯回头。
曹云问温朔:“朔朔,要我替你毁去缩小符吗?”
温朔盯了桃萌的背影一会儿,“桃子,这是你的东西,你来决定。”
桃萌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双臂不自然地叠在胸前,呈一种防御的姿势,“人和人就像是天上的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聚在一起,最后,又散了。师兄,一件无关紧要的€€€€,不必留恋。”他吞掉了其中的两个字,如此含糊不清,耐人寻味。
温朔从怀中取出缩小符。曹云的灵火从指尖射出,黄符纸瞬时被火舌吞没,化为半是灰半是符的纸鸢,曹云松手,它随风钻入山涧,火星子最后亮了一下,化为灰烬。
“桃子的头发也一同毁去吧。”温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