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山风湿润不冷,轻轻奔走,擦面如花朵洗面,秋旷醒衣角翩飞,抬袖握握他的手,笑答:“你这却令我如何舍得不留在你身边?只是,这一世你究竟为何来人间?寿数几何?也需要先去世么?”

严他锐模棱推说:“总须离开人间,不能做个不死的皇帝。”

又歇两日,秋旷醒复出宫,想去看看夏珑近况。

夏珑照料他,尽心尽力过,世事变迁如此,秋旷醒知道他一定不易承受。

这一趟他带了护卫,但解释缘由没带严他锐陪同。夏珑已及冠,听闻今年成亲了,喜酒才办完不久,秋旷醒没赶上,只琢磨着为他补份礼物。

礼物在大门口让一名天兵交予门房,是他旧日不经意提起过想要的物件、旧日秋旷醒没来得及找来送他。秋旷醒没露面,轮椅转述起来太有特征了,秋旷醒不希望夏珑猜得出送礼人是自己,他不是为了让他原谅他才来的。

最好不要太怨恨,也不要太谅解,将军府已不是将军府,夏悟早已伤怀远走天涯,虽无人亡,国变家破,夏珑在其中作为重要当事人一员,一旦认出他,万一因礼物感情复杂,渐渐谅解他,就容易半生撕扯在多方情绪中,心底更痛苦。

不送,秋旷醒又不安心。犹豫了几个季节,时而辗转思量自身不安,送礼物去是不是只图着安慰自身,为了自身问心无愧不惜冒险勾起别人旧愁;时而反侧寻思,纵不送,夏珑又能够释怀么?真不需要得到些什么,起码高兴几日,有所慰藉?

最终敲定借着喜事由头,挑选时机送一份。昔日夏珑入朝为官,虽是侍卫,多少也结交了些后来去往天涯海角的官员朋友,总有人赶不回来喝他的喜酒,迟几日,托人上门送份贺礼不奇怪。

若万一如此,夏珑也怀疑得到他头上,秋旷醒深深明白,那其实是夏珑真的需要得到这一份礼物,夏珑必然是在耿耿于怀他,本就迟疑纠结是否谅解他,否则不必无凭无据怀疑他。

他二人已远隔一整个春季未见面了,要偿还,本不必夏里偿还。

秋旷醒这么想。

仍不料,礼物尚没有拆,门房尚未进去,收下礼物,天兵才走,后脚秋旷醒躲在暗处看见夏珑恰出门来办事,顺手接下了锦盒。

不拆开,便停步沉默半晌,环视一圈,忽然留下手中雨伞斜支门外,回门为自己取另一柄雨伞去了。

是下雨了。

半刻钟前,夏雨来得迅疾平白,街上不少行人不曾备伞,被淋得奔走匆忙。然而严他锐何其细致入微一个人,哪怕先前天色毫无预兆,依旧小心为秋旷醒塞了伞随身。只要秋旷醒出宫,可能想到的物件必都是被他叮嘱捎齐全了的。

料不到夏珑会这样轻易地怀疑他。若是别的朋友托人来送礼,送过后不见人,那自然是心无旁骛地走远了,不可能回头拾地上门外的伞。

秋旷醒亦没去拾起那柄小伞,静静转身离开了。

回宫正好趁严他锐不在身畔,独自到御厨房去。

他下了一些安排,日日研究,准备已久了——是吩咐御厨房一点一点将三餐菜色中他的习惯逐渐改成严他锐的口味。最好不动声色,最好每日只更改一丝,持之以恒,叫人不易察觉。主要的缘故是他出生抱病,吃食菜色多是适合给他补营养的,可未必适合严他锐。

眼看着严他锐显然是个事业狂,比他登基前秋旷醒想象得还要殚精竭虑,长久下去,过些年,中年暮年时节,身体必也操劳有损。秋旷醒问了太医,他双方最需补给的营养并不尽相同,无奈严他锐日日陪着他吃这一口。

偶尔严他锐也不是完全不肯吃些适合自己的蔬果,只是秋旷醒总担心,等到他突然离世那一天,毕竟天地据说有乱,一旦天上有些职责要先完成,要耽搁耽搁重聚时辰,严他锐在人间如何丝毫不怀念他?他二人情真情深,此后严他锐一个人,可能会重读他爱读的书,可能会喝他喝过的酒,可能会想挽留他存在过的痕迹,可能会想留住他饮食的口味。

一点一点提前改变,早早潜移默化,设使成功,最后给严他锐遗留错误的印象,未来多年,即使严他锐真有这么思念他,就也不会不好好吃食了。

吩咐妥这件事,秋旷醒才满意地折返孤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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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一段距离,严他锐便来了,若有所思,直言询问:“方才他说了什么?”

御厨房众宫人行礼平身后,面面相觑,只得如实复述。

只见皇帝听罢,原地想过一想,也不多言,默默同起驾穿梭雨帘追逐那人去了。

追上秋旷醒很轻易。夏雨不寒,这白昼犹存,秋旷醒在孤光殿找不见人,多半以为他去御书房和大臣议事了,一定又跑去赏芙蕖。

果不其然,严他锐一撑伞踏进芙蕖池畔凉亭,便看到秋旷醒扶头卧在里面,目视满池花瓣摇曳翻飞,苍天斜雨,红粉颓唐。

双眼底原本是浅浅含悲的,一侧首察觉到他来,登时变作浅浅含笑,倦容微泄惊喜。

严他锐也含笑,步近他身旁坐下,什么也没说,斟两杯腾烟热茶,放眼伴他听雨观花。

单在心底慢慢知道,想来那他年畅游人间江山,欣赏宫外万千风景的期望,今生今世,任凭布置多少筹备多少,该是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