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道纵横交错,河网比迷宫还要复杂。最终,船在一侧岸边停下来。这里有一道看不见顶的水幕,幕上浮动着十数道门。

“到了吗?”

“还没有。”

尤利西斯推开其中一扇,门后是电梯。他们跟着电梯飞速下降。

水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幽微的风声。阿尔弗雷德忽然觉得很熟悉,心念一动,问:“这是哪里?其它门后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尤利西斯淡淡道,“选错了,一脚踏进去,你就会消失。”

下降了也许有几百甚至一千米,电梯终于减速,“当”的轻轻一声,停在终点。阿尔弗雷德看不清尤利西斯的表情,但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不受控制般紧了紧,仿佛很想抓住他,畏惧他会就此流走一样。尤利西斯顿了许久才摁下按钮,打开电梯门。

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球状营养缸。雪白,透明,乳色液体在其中缓慢流动。数以百计的皮质连接管从空中垂下,像线缆一样吊着这只巨大球体。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想来功能也各不相同。球体下方摆着成排的数据处理器,屏幕纷纷闪烁,是一些波形与监控数字。

亚特兰蒂斯。

阿尔弗雷德忽然想,这里是亚特兰蒂斯。

那个画面再次从眼前闪过——

在巨大的白色光球里,身体被营养液包裹着,一条脐带从胸口心脏的位置蔓生而出,卷曲、折叠,最后连接着另一边,尤利西斯的心脏。那颗干瘪萎缩的心脏颤动着,不时一跳,瘦弱的胸膛上一片血色暗红。

阿尔弗雷德猛然回头,从画面中抽离,尤利西斯还站在入口处,远远地望着他。

阿尔弗雷德声音颤抖:“你……又骗我!这里——”

“我没有,”尤利西斯叹气,“这回真的没有。我不会再骗你了,哥哥。这就是最后的终点——”

话音落下,光球骤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吸力随光晕扩散,冲向阿尔弗雷德,竟将他径直拉入球体之中。

“阿尔文才是擅长说谎的家伙。那个数据中心里没有任何记忆……但你的记忆在这里。你的所有记忆。”尤利西斯把“所有”咬得很重。

阿尔弗雷德被营养液淹没。就在这一瞬间,海量的数据流冲入脑海。

他看见自己坐在花园,看见窗外那颗矮矮的绣球花树。感受到床铺的柔软,被某人压在身下,亲吻,还有锁链挣动的声音。他们在争执,吵闹,其中一方第不知道多少次摔门而出。尤利西斯清空了他的档案,他作为机械师的身份被抹除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

尤利西斯打下一个又一个补丁,修补这具千疮百孔的数据体,想方设法,保护他逃脱系统的追踪。但尤利西斯不知道那把钥匙的存在,他永远删不掉,那条细细的卷成棉签大小的纸卷,阿尔弗雷德一次次写下对自己的警告:你是第73次迭代。

第73次,第72次,第71次……第3次,第2次,第1次。

倒退,撤回,重置,不同的人生,一样的终点。每一次,阿尔弗雷德都在对着同样的影子质问:尤利西斯,你对我做了什么?

然后是尤利西斯微垂的眼睛,脆弱,迷茫,但又冰冷、残忍。他总是轻轻伸出手,捧着哥哥的脸,手指探入,一点点、一行行把那些代码删除重写。

每一代阿尔弗雷德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总是尤利西斯通红的双眼。眼底像盛满了血,就那样沉默而痛苦地望着他。

对尤利西斯来说,每一次,何尝不是一遍又一遍亲手杀死他最爱的人呢?

而再醒来,总是在那张床上。他茫然地睁开眼,一无所知,尤利西斯对他微微一笑,牵着他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忒弥斯就站在走廊尽头,静静地看着他们。尤利西斯并不畏惧她的凝视,顿一顿,礼节性地点点头,随即又向光明走去。

那就是刷新点啊,阿尔弗雷德想,尤利西斯迭代他的地方。

那都不是梦。那些事情真实发生过。发生过很多很多遍。

包括那片海。

海底,是那片亚特兰蒂斯爆炸后沉落的海底。他的尸体,已随伊甸一起,沉入提坦市北侧的某片海域深处。尸体漂落在岩石上,变成养分,被珊瑚、海藻,各种他没有见过的生物覆盖。

时间倒流,身体上浮,他回到爆炸的前一刻,回到在营养舱内的最后一刻。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阿尔弗雷德。”这个叛徒,尤利西斯残忍地说。

“这世界上我最爱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是我的同伙与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