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抱歉。”教授一惊,一边道歉,一边抬手抹去额边汗珠。贺逐山瞥见他的公文包里露出一角文件,似乎是一些实验报告。

“没事,是我吓着您了,”贺逐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客气攀谈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我听说了你们的发现,”他斟酌道,“一些新的有序定律吗?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也相信自然规律中必然存在一个客观的‘1’吗?”对方愣了愣,旋即兴奋道,“我早就说过,学科的无序必定被终结!真的,我讨厌概率和可能性,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只说明人类智慧的有限,只有愚笨者才无法找到这个世界上唯一正确的答案和唯一有效的真理,概率学是一种谬论——啊啊抱歉,我忘了您是……我绝没有攻击数学理论的意思。”

对方十分热情,又毫无防备,闲聊间,贺逐山有意将话题引向他的研究。

果然,教授翻找出那份档案:“噢是的,结果非常令人振奋,是证明我理论的有效证据——说起来,这是几分钟前刚刚得到的最新衍射结果,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回去看看……”

告别教授后,贺逐山坐在角落,插入数据芯片。

浮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莫比乌斯环。

*

舞会乐曲换了一首又一首,贺逐山还坐在角落打贪吃蛇。

这一回,阿尔文坐下时,他正好操纵小蛇填满最后一格空间。游戏通关,系统自动弹出小蛇最终形态的六面视角截图。每一面,贺逐山都操纵蛇身画了一个“无穷大”符号。

阿尔文瞥了无穷一眼,微微敛眉,面上却平静道:“老师都不会腻的吗?”

贺逐山头也没抬:“不会啊,我很长情的。”

“没有人邀请您跳舞吗?”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老师只比我大几岁吧。”

“不到三岁……两岁多几个月吧。”贺逐山淡淡道。

阿尔文若有所思,片刻后俯身贴近,刮了刮贺逐山鼻头:“怎么了?老师心情不好。谁惹我们不高兴了?”

贺逐山顿了顿,关掉贪吃蛇掩饰道:“没什么,有点累了。”

“觉得无聊?”阿尔文轻声说,“我带老师去个有趣的地方吧。”

贺逐山来不及拒绝,手腕一热,就觉自己被阿尔文拉起,不容分说地拽入了夜色深处。

夜里天穹如幕,四野阒寂,只有云雾间的几颗星星,和阁楼中的几点灯火将街道晕开。整座学院笼罩在静谧之中,风吹动叶子沙沙,蛐蛐虫鸣与之作伴。阿尔文牵着他的手,拉着他跑下石阶,拉着他穿过无人的花园与长巷,只有月亮曾照见他们两个留下的影子。

这一幕贺逐山早便见过,在那个记忆错乱的梦里。他已经不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但此时此刻,那首韵律悠长的诗再次无端回响在脑海。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于是他忽然感到心口一热。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热烈得恨不得跳脱出来,赤裸裸钻到阿尔文手里。

梦境全部成真。衣摆在空中飘拂纠缠,掠过白鸽、花丛、和星点露水。天飘飞雪,他们把觥筹交错的晚宴抛在脑后,仿佛一对甘愿与世界为敌的情人,相伴着跑向黑暗,跑向某个寂静无人的大雪深处。

他们最终穿过花墙,爬上高塔,来到学院天文台。那是整个城市最接近银河的地方。

此时不是天文台的开放时间,但阿尔文轻车熟路破解密码锁,推开尽掩尘埃的门,牵着贺逐山走进去。

天文台不设主光源,只有周围石壁、书架上镶嵌的小灯隐隐绰绰,随阿尔文响指缓缓亮起,散发出柔和的荧光。它们是大海深处的夜明珠,又仿佛天上星夜的亘古长河。每一颗尘埃粒子都被不同方向的光束折射成各种颜色,萤火虫般飘浮、升起、流动,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宇宙。

贺逐山一时间看入了迷,怔在原地,屋里静得只有二人纠缠的柔软呼吸,和塔外簌簌落雪声。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向他伸手:“我想请你跳一支舞。”

他没有用敬称,也不是在开轻佻的玩笑。贺逐山瑟缩一步:“我不会。”

“我教你。”对方说:“就像你教我那样。”

贺逐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教过阿尔文什么。但他摇头:“我会踩到你,那很丢脸。”

对方笑了笑,轻轻挥手,塔里的灯忽灭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