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正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为何致力于除妖斩鬼。她摸了摸三儿的脑袋,笑道,“因为我想铸成神迹,若是杀的妖鬼够多,说不准便能成神仙,到了那时,我便能升往重霄之上。”
三儿懵懂地眨眼:“为何,升天?”
左不正别过脸,火光映亮了她的面庞,在她脸上投下坚毅的影廓。“因为我要帮助两人,像他们曾助我那般,对他们施以援手。”
冬日很快便到来了,雪如絮子,飞满天野。山峦覆满冰雪,一片洁净的白,像纤美的素手,轻轻叠在大地上。
左不正背着左三儿,两人盖着鸭毛披风,慢慢地走进一间破庙。走了一日,正当疲惫,左不正生了火,用披风裹好三儿,哄她睡下,却听得庙里有些€€€€€€€€的响动,像是耗子走地。
她听见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像是掐着嗓子发出来的:“掘我出来,掘我出来!”
循着声儿走过去,她看到阴晦的庙中央摆着一只松石亭式龛,里面填满了土,其中有一尊玉一样白皙的神像,善目慈眉,青衣白裳,仙气袅袅。那神像开口,声音细而尖,左不正听见它叫:“掘我出来!”
神像开始扭动,如一块白肉。左不正有些胆寒,却开口问道:“你是甚么东西?为何要这么叫?”
神像发现了她,笑意更深,道:“好施主,劳您将我从土里挖出。我本是此处的土地神,却被几个顽皮小儿埋在泥里,动弹不得,求您对我施与援手。”
那笑容似有一股令人心宁的魅力,让左不正心里恐惧顿消。她向神龛伸出手,可手臂却忽被捉住了。回过头一看,是左三儿抱住了她的胳臂。左三儿眼仁战栗着,小声地道:“姊姊,不……”
左不正忽似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她变了脸色,狠瞥一眼那土里神像,喝道:“你骗我!”
神像微笑道:“我怎地骗了你?”
“你不是土地神,你是太岁,土中的肉块儿。若是将你掘出,我会冲犯了时运,你在诱骗我!”
一阵低低的笑声像蚊蝇盘旋,从神龛里升起。左不正惊恐地看见神像的眼耳口鼻中涌出黑浆,将原本那玉雕样的雕像吞没,到了最后,她看见一团种于土中的污泥,泥浆一张一合,像血盆大口。
“真是可惜呀,为甚么不来摸一摸我呢?”那神像嘻嘻笑道,不怀好意,“我虽是凶神,却也是个神明。你若助我,我不会冷待了你。”
左不正蹲下身来,警戒地看着它:“不,与其说是神明,你更像吞下了神灵的恶鬼。我不会相信你的话的。”
“别这样恐惧嘛。我瞧你这般害怕我,目光却在动摇。其实你心里亦有所求,对不对?”漆黑的污泥道,“我知道你在追求甚么,你想铸成神迹。”
左不正眼瞳一颤,她被这恶鬼说中了心事。“你为何知道?”她轻声问。
泥垢咧嘴一笑。“这没甚么大不了的,凡世里的十人有九人皆想铸成神迹。只不过他们只想享神迹带来的富贵荣华,却不愿受在那之前的苦楚辛酸。不过我好心劝奉你一句,像你这样杀鬼,恐怕杀上一二世,都成就不了神迹。”
“为何?”左不正又是心尖一颤。
“所谓神迹,便是一生也不可成之事,你白白耗费一辈子的光阴去除鬼,旁人也做得到,哪儿轮得到你成神?”污泥以劝诱的口吻道,“将我自土里掘出来罢,我告诉你铸神迹的法子。”
左不正摇头,感到浑身发冷。她静静地看着污泥,那滩软泥像一只无底的黑洞,盛满着未知的恐怖,她忽觉得自己的一世徒劳无功。静坐了许久,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照亮脑海。
少女猛然起身,转头往火堆处走去。污泥在她身后惊惶地叫道:“喂,喂,站住,你要往哪儿去?”
左不正站住了,身影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迷惘之情被纷然斩落于她的脚下。她说:“你说得不错,若是我此生执着于除鬼,还真无法触及重霄之上。多谢你提点,我如今已有了新的念头。”
枣木枝在火中噼噼啪啪地乱响,像一阵惊雨。左不正向漆黑的神像微笑:
“既然用一辈子来杀鬼仍不够,我便用两辈子、三辈子……乃至成千上万世来杀,积土成山,终有一日我会成神迹。”
地府大门敞着,鬼吏列阵而行,声犹鸣雷。无数幽魂在暗瘴中缓步前进,走向大殿。鬼火青幽,在空中连缀一片,地府录事白冥不夭正坐在翼之山木案后,代替判官给众幽魂断罪。
今儿不凑巧,狱卒的铁钳、交股剪和铁树皆坏了,施不了刑,白冥不夭正慌手慌脚,却听得有胥吏匆匆入刑房来报道:“白冥,外头有人要见你!”白冥不夭心烦意乱,摆手道,“搁着先罢,刑具还没好呢。”那胥吏又支支吾吾道:“你最好出外瞧上一眼,来的是个凡人。”
凡人?白冥不夭心里一动,他快步走上大殿,却见殿中站着一个玄服少女,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绑着腿绷,扛着玉嵌刀。白冥不夭见了她,登时变了脸色:是曾来过阴府的那个胆大妄为的凡人,左不正。
白冥不夭赶忙上前,揖了一揖,将那少女扯到一旁,悄悄问道:“大人,哪阵风将您吹来啦?大司命大人呢?”
左不正答道:“没风,没大司命,我自己来的。”
白冥不夭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她道:“我本在凡世除恶鬼,但太岁与我道,照我这样慢吞吞地除下去,一辈子也不可能成神迹。于是我便往恶鬼最多的地方来了。”
“你……你是觉得阴府里的恶鬼多,方才来此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