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潸然而落,小泥巴正红着眼,却听得迷阵子道。
“那便是师父。”
他错愕地抬首,却见苍颜老者平和地道,“我将他们的魂心残末和入墨里,书了符€€。那便是师父与微言道人,半点不假。剑法是真的,情意是真的,她也是真的。只是时候要到了,符纸撑不得太久,这是从阴司盗来的年岁,他们终要归于尘土。”
“你……为甚么……”
“易情,这无为观便是一场美梦,是为你而作的美梦。这是师父与道人的心愿,他们希望你有一日回故园时,能有人在此迎候。”
林叶淅淅索索地摇颤,小泥巴站起身来,无为观里的风儿依旧熟稔,清凉里夹着一丝潮润的草腥味儿,在他嗅来却格外芬芳。三百四十九年前,他朝朝遭这风吹拂,数百年后,依然是这教他谙熟的风,可旧人却已不在。
“月老殿前有一槐树,往时此观中尚有香火时,香客会在其上挂宝牒,宝牒上写了自己的祈愿。后来观里无人,便只有我们几人挂了,师父与道人的宝牒皆在树上。我在那树旁画了朱砂阵,令其免遭雨淋日晒。”迷阵子道,“那是他们唯一留下的字迹,你若有心,可去寻一寻。”
千峰黯淡,夜云似纱。小泥巴踏着石阶,走上月老殿。他望见了一株叶密荫繁的槐树,其上红丝垂挂,似结着累累硕果。
他攀上树,在上面寻到了几只绉巴巴的宝牒,纸页泛黄古旧,墨迹却依然如新。
一只是微言道人的九天玄女招财和合宝牒,其上写着几个小字:
“聚财纳福,富得流油。”
想必这便是微言道人的心愿了。
小泥巴见了,破涕为笑,再翻出一只宝牒,这个却也是微言道人的。原来那宝牒分三四种,每种祈的是不同的福。只见微言道人在那转运宝牒上书了另一句话,这回字迹却规规整整:
“愿世无饥馑荒年。”
一个大骗棍,自己的肚都填不饱,竟还想着断绝荒年。红丝在风里轻曳着,像飘€€的杨花飞絮。小泥巴望着那字,方抹净的泪又夺眶而出。
余下的两只是天穿道长的,他踟蹰片刻,翻过其中一只转运宝牒,就着月光辨字。上书:
“愿此躯恙瘳,上步九重天。”
上至九重天,是师父的夙愿。她只行到过五重天,便铩羽而归。小泥巴叹息,师父在阳寿完尽之前终还是未能实现此愿。他翻过另一枚宝牒。那是和合宝牒,多用于祈与亲人有关之愿。
翻过宝牒的那一瞬,他的心忽而怦怦一响,像有一只小鹿在心头跳跃。
那枚宝牒格外发绉,仿佛被人不知揉搓过多少回。
其上字迹娟秀,一笔一划,皆盈满思念。
“愿吾儿易情年年岁岁,平安康健。”
顷刻间,小泥巴泪流满面。
他仿佛坠进了一个关于往昔年岁的梦。在那梦里,他仍是个小孩儿。袅袅青烟中,三足乌和玉兔在前方疾奔,他会在后头欢叫着奔跑,抖落一身松针。他攀上落满槐花的窗棂,窗后会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她有着白玉似的容颜,漆黑而淡漠的眉眼,会捉住他一顿好打。微言道人会从丹房里笑呵呵地踅过来,给他倒蒲芦里的疗伤金津吃。到了夜里,他们坐在€€门前,看道长侍弄的没骨花儿将漫山开遍。
然而这毕竟是梦,如今他已梦醒,知道他身边早空无一人。
爬下槐树,他垂着头,踩过漫漫石阶。文坚在石阶底下等着他,眼里似有蒙蒙残雨,怆然而凄清。他沉默着,文坚也一言不发,只是牵起了他的手,一步又一步地往水塘处走去。
迷阵子依然坐在灵璧石边,一盏红灯笼放在身边,脸颊映得喝醉了似的酡红。他笑吟吟地问文坚道:
“回来了?见着两位师父的字迹了么?”
小泥巴沉重地点了点头,小心地捧着宝牒,那于他而言是无价之宝。
“他们走得匆忙,未留甚信笺,丹书也已遭虫蠹,后来我才想起还有留于树上的宝牒。我这守墓人,终归是当得不称职。”迷阵子叹息。
“多谢你守着无为观。”小泥巴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等我回来。”
迷阵子笑道。“不必谢。我说过,咱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小泥巴忽觉怅惘。风卷起槐叶,沙沙地响,像林间下起了细细疏疏的雨。鸟儿肃肃惊起,落下几枚漆黑乌羽。明明已归故乡,此时的他却似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