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文公子忽而脸红大嚷道:“不要你帮啦!”旋即把纸片夺回来,气呼呼地藏回袖里。
“你气甚么?”小泥巴莫名其妙,“那诗还是你写的不成?”
他看见文公子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紫,灯笼似的变了几个色,于遂明白了:大抵那诗真是由文公子口述,下人替他誊抄下来的。文公子似真生了气,别过脸去不理小泥巴,这时的他总算显出一点孩子气来。
小泥巴无可奈何,一首自个儿写的破诗,至于气成这样么?文公子之心如海底针,他一直以来都在文公子手上吃了许多苦头,被当奴仆使唤来使唤去,师长的性命又曾被其玩弄,昨日这厮还折了自己一根手指。可不知怎的,当方才他听见文公子说“请将我从文家带走”时,心弦忽而被轻轻触拨。
文公子是有真心的么?兴许是有的罢,只是其外有着如兴蕖层层叠叠包裹的外壳,想要剥开便会呛得人落泪不止。
小泥巴一边跟着藤椅走,一边默默地想: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原谅文公子。
但是,自己很同情他。
一阵轻风拂过,满街衢的吉祥轮沙沙作响,像一片艳丽的枫树林。文公子撇着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转动的风轮之上,不知不觉,那眼珠子也同水车般滴溜溜转动。见他瞧得入神,鬼使神差的,小泥巴从袖里摸出几枚铜板,丢在一旁的货摊上,从木架上取下一只吉祥轮来,硬塞进文公子手里,道:“送给你。”
“这是何物?”
文公子举起那吉祥轮,只见那纸家伙赤橙黄绿蓝靛紫杏,五彩斑斓,煞是好看,遂好奇问道。
小泥巴答:“是八卦风轮,也叫风车。祈丰年的时候用的着,也是个小玩物。”
“为甚么送与我?”
“因为有了这个,就能知道风在你身边。”
“知道了又有何用?”文公子笑道,“风这种寻常之物,嘬嘬嘴皮不便吹得一股了么?我为甚么要知道它在我身边?”
“我只是想教你听听风声。风可以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它是无形的、自由的,不受拘束。”小泥巴轻轻吹了一口气,风轮呼呼地转了起来,“所以你听,当它转起来的时候,风便来了,这是自由的声音。”
文公子凝望着那小风轮,一时有些失神。
两人接着往前走,那纸风车被文公子左右把玩,看得出文公子对其爱不释手。文公子吹了一会儿风车,又指着上面的小字,问小泥巴道:“这上面写的是甚么字?”
那风轮的折角内写着“吉祥安康”几个小字,可小泥巴一时顽性大起,想了想,却故意道:“写的是‘家毁人亡’。”
他就是皮痒,想故意惹恼文公子才说的这话。他本以为文公子会对自己横眉冷眼,再命家丁好生痛殴自己一顿,可却见文公子若有所思,笑了一笑,将那纸风车别在了交领上,道。
“那倒也不错。”
再走一段路,便到了宝庆桥,西塘河柳花飘荡,水光粼粼,漂着几只行舟。不少乡民在桥上摆着摊子叫卖香药果子、梳篦与簪钗。文公子向桥边指了一指,说:“你看,你师父在那里。”
小泥巴抬头一看,果真发现有个须发尽白的胖老头儿在桥堍下坐着,迷迷瞪瞪地栽着嘴儿,面前摆几丸金精丹,也不叫卖,正是微言道人。
见了微言道人,小泥巴眼眶一热,只觉见了亲人似的温暖。微言道人每月会下山贩药,换些观里的饭钱。可也不知是怎的,微言道人囚首垢面,一身大褂脏得变了色,像一只蔫公鸡。一旁的书画摊子卖字画正卖得热火朝天,可微言道人却似哑了声一般,一点叫卖的兴致也无。
文公子叹道:“咱们先前说的话还算数。我给你一次反抗天书的机会,你去和你那师父说话,若他同意你回山,我便放你远走高飞。可若你失败,就得请你和我一直待在文家了。”
小泥巴东张西望,伏在他耳边道:“你就不能放我一马,悄悄儿和我溜走?”
文公子失笑,把他脑袋搡开:“不行。”又贴上来咬他耳朵,“你没看见我身后立着的侍卫么?若我在外有甚么异状,他们也会擒我回去。他们不仅是我的护身侍从,更像是防范我逃走的狱卒。所以只有请你乖乖按咱们先前说的照办了。”
小泥巴有些丧气,但又很快打起精神来,正好他也想一试天书是否真能连他的心智都一起扭曲,这正是一个绝佳之机。何况微言道人素来对自己疼爱有加,说服他让自己回观,又有何难处?这样想着,小泥巴向迈出一步。
可这一步迈出后,小泥巴忽觉不对。
一刹间,世界似是断层了,他所处之处与桥堍那头的微言道人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藩篱。在那弹指之间,他竟隐约望见眼中所见之景洇散开些微墨迹,在悄然褪色,好像这个世界是假的一般。
怎的回事?小泥巴陡然变色,脑袋中传来轻微的昏眩感。
光阴的流逝仿佛变得极慢,西塘河像冻作了一条冰带,飞鸟凝在半空。小泥巴想拼命向前迈步,可无论如何走,他仿佛永远待在原处,他与那仅有数步之遥的桥堍之中如隔天堑。
抬腿,落腿。前进,奔跑。他似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囚牢中。哪怕汗流至踵,也无法接近微言道人半步。
疑窦如山,压在小泥巴心头。他焦急地扭头去看文公子,正恰望见文公子正把玩着插在前襟上的纸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