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周以为她又要寻字眼来挖苦自己,此时却听她轻轻道了一声:
“那就……谢谢。”
第八章 孤舟尚泳海
昆仑风寒,两人下山后去休养了些时日,才将丢了的魂儿捡回来。
山下有自绿洲来的回纥与蒙骨人,招待胡周与天穿道长入木房里睡了几日。回纥的房子内雕着石榴花纹,漆成蜜桔似的颜色。穷人却多,只住着有扇小天窗的土屋,进去时黑漆漆的,四面摸不到光。
这里竟也有些从中原流窜而来的汉人,面有饥色,瘦得仅余一把骨头,多戴着破箬帽,蚂蚁似的蹲在墙角。西辽兵的铁骑曾踏过此地,徒留一片萧索。
这里害痛病的人多,却也查不出是甚么病症。大夫也无一个,只能拿羊油抹遍全身。胡周倒带了些当初与老道士炼的丹药丸子,添了些本地的谷茴香,给病患服下,竟似有神助,好了个七八成。一时间,胡周名声鹊起,向他讨金丹丸子的人排成长蛇。
天穿道长休息足了,每一根头发丝都似透着精神气。她撑开纸伞,又说:“我要上山。”
胡周劝她:“山上风雪紧着咧,你这瘦条条的人上去,一下便能将你刮跑。等雪歇了再去不迟。”
“雪甚么时候能歇?你倒给我个准信儿。”天穿道长说。
“我怎么知道?这得去问老天爷。”
“是啊,所以我如今便是要去问他。”
少女说着,撑开纸伞,消失在遍地银霜里。
昆仑玉虚高一千八百丈,需步天磴六千级。第一回 天穿道长坠落,方行得五百二十步,便已觉剧痛无比。常人对那刀割铁捶似的痛楚定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天穿道长不是常人,她是修了无情道的凡人。
连一丝犹豫也无,她抬腿迈向天磴。古铜褐的山脊像沉入水中的牛鼻,山峦细密的纹理如纱孔,少女行向无垠的上方,身躯在风雪里发颤。
第二回 上天磴,行至一千三百级,肌肤皲裂,血花盛放了一路,坠下。第三回行至三千五百级,巅顶骨疼痛欲裂,如有金瓜击顶,坠下。天穿道长尝试了第四回、第五回,每一回皆比上回走得更远,可伤势也更重。
日夕时分,天穿道长披着血红暮光下山。
胡周见她白衫染血,惊惶失措,叫道:“你受伤了!”
天穿道长却淡然十分,入木房中,在红底栀子毯上躺下,道:“这回走至四千二百级了,不日便可抵玉虚宫。”
胡周忧心忡忡:“这是上天磴而受的伤么?不过是抵玉虚宫而已,区区千丈,连中天都不曾上,中天才是第一重天,每重天间隔六千万里,凡人怎可能上抵九重天……”
“正因不可能,才叫神迹,不是么?”天穿道长说。
胡周张口,欲言又止。天穿道长又看他的手,道,“你的手,好了么?”嗓音依旧淡冷,像雪水清泠泠淌过河道。胡周嘿嘿一笑,脸上薄红,“好了,我带的丹药丸子、疗伤金津有用,且道术也不是白学的。动骨伤筋,一丹、一针即可疗愈。”他动了动胳膊,竟似不曾有恙过。
一串铃声从房外燕子似的飞进来,一个着大红艾得来绸裙、衣上缀了小铜球的少女喜孜孜地跑入房中。只是奇的是,她左腿之处竟只余一条木棍,即便如此,也丝毫不碍她的健步如飞。
胡周见天穿道长目光有疑,笑着招呼那女孩道:“塔吉古丽!”
女孩儿咯咯笑着,蝴蝶似的扑过来,落进他怀里。胡周摸着她的发顶,对天穿道长笑道,“这女娃娃被西辽兵砍了只腿,我瞧她行路不便,便削了条木棍,用皮带捆着,权作义腿来使。”说着,他脸又一红,“我是废物,上不了天磴,只能在山下干些杂活了。”
天穿道长摇头,“我收回前言,你确有大用。”她远眺昆仑山巅,山峦重重叠叠,像层层晕染的墨影。“若论成果,至少如今要胜过我许多。”
胡周担忧地看她,“我不过是在山下做了些琐事,倒是你,需慢些来。我听闻当地人叫那天磴作‘死路’,那条道儿走上去后,人会作呕、流血、头痛。我还听说,每上一重天,需给天廷纳一回过路费。”
“过路费?”
“听说得纳身上的肉,四体、脏腑、五官,若是不交纳,便越不过天门。”胡周忧心忡忡,“所以我们在来此处的途中看到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多是行了一重天后走不下去的人。”
“越过九重天后,人还剩下甚么呢?”天穿道长忽而发问。
“谁知道?”胡周失笑,“兴许只剩腔子里的一颗心了罢。可若无骨肉包裹,有心又有何用?”
“可我连心都没有。”少女道。“上九天之后,恐怕便真是一无所有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