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祝阴一听此话,当即冲冠发怒。降妖剑如星光纵横,立刻将众妖劈落黄泉。
“甚么走狗?”祝阴赫然而怒,“祝某明明是他的百依百顺的小蛇!”
润州闹鱼首人害时,传闻有一红衣人影踏风而来,与妖异搏斗,将其驱入海中。南海现一山岳巨物,光亮如旭日初升。红衣修士自天而降,护海商通行。
祝阴。这个名字一时间忽如春雨般遍洒地舆。被其救助过的人称他是天坛山无为观的弟子,折服于其可呼风唤雨的宝术,对其虔心拜伏。一时间,红衣修士的画帖贴满书肆,其乘风踏云的英姿被雕作石刻,立满古刹。祝阴名扬四海,修道之人皆将其视作榜样。
祝阴踩着浪尖儿,涵洞里的叫化子欣喜地朝他招手;他走过河房,彩绘楼船里的脂粉花娘挤在阑干上朝他抛笑靥。祝阴忽而发觉,凡人再不用嫌恶的目光望着自己,他明明是卑贱妖鬼,如今却被他们奉若神明。
夜里回紫金山时,祝阴坐在草堂中,看水样的月色透过虚€€,浸透神君周身。神君埋头在天书上写字,他便在身后喃喃道:
“神君大人,如今山下的凡人都不怕我啦。”
“是么?”神君搁笔,祝阴望见他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像一层薄雾。
“我替他们驱走凶鬼,他们便高兴得不得了,凡人真是愚笨,只消给些蝇头小利,便乐得开怀。殊不知我讨厌极了他们,连驱鬼一事也不过是遵您心意……”祝阴说,却见神君忽而神情悒悒,“您的心愿是扶助凡人么?”
“是,这是我的心愿。”月光映亮空里的浮埃,细细的埃尘像星子般在神君身边盘桓。神君说,笑容有一丝悲伤。“但这也是……你的心愿。”
素白的月色里,他们宁静地对望。明明不过咫尺,祝阴却忽觉他们之间似隔千里之遥。
他忽而觉得困惑。为甚么呢?他时而觉得他与神君之间似有天堑相隔,不管如何唇齿相戏、肌肤相亲,那疏离感依然留存。
他也曾问过神君此事,谁知神君面红耳赤,火冒三丈地叫道,“我不过养了一条蛇,谁知那蛇竟变作了个放僻淫佚的玩意儿,你还想教我同你从此喜结良缘,洞房花烛了是罢?做你的美梦去罢!”
祝阴却只是微笑:“蛇性善淫,祝某生性如此,只得求神君大人矫偏一二了。”
可好景不长。约莫过了数月,祝阴便忽觉噬人妖鬼如泉涌而出。
阴气愈来愈重,地流黄泽,毒瘴遍野,蜇虫四走。接踵而来的便是倾盆骤雨,霪雨弥月,洪水汹汹而来。祝阴虽有下雨的本事,却无停雨的能耐,只得用烈风护住青瓦小院,即便如此,院中的椅凳、杯儿、盆儿都被冲去了些,神君从水里捞回时都已覆满了泥。
遭此灾厄,粱稻皆被泡烂,山下黎民颗粒无收。障堤溃决,尸首敝川,水淹至了檐底。瘟疫、饥荒联翩而至,草根、树皮、莲叶被磨作了粉,当了饥民饭食。四下里被冲得净荡荡的,着实没法子,乡民们把饿死的小娃娃斩裂,吃起了人肉。
自洪灾发生之后,神君便闭门不出。
祝阴乘风而行,到千里之外去寻粮,却知海岱方历一场夏旱,早已无麦,他奔波多地,方才带回一小袋米。他又不敢走远,怕行远了路,自己的流风会护不住神君。
他带着那一小袋米回到紫金山,欣喜地叩书斋的门。
“神君大人,咱们今日能开灶了!”
叩了几声,仍不见响,屋内死一样的寂静。祝阴的心忽而擂鼓似的大响,他猛地前迈一步,推开门页。
一开门,麻纸像雪一般铺头盖脸地落下,散了一地。祝阴惊觉书斋中全是散落的纸页。无数蝇头小字排列其上,朱笔涂抹写画,像亿万河沙。
那是天书的纸页,每一段记载着世人命理的字句都被悉心改过。金陵遭巨浸,城墙上的龙吐水也顶不住汹涌来洪,短短数日便死了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神君在改修他们的命理。灯盘中烛成灰泪,余薰清冽如冰。
而就在那犹如雪堆的麻纸之中,神君伏于案上,正安静地沉睡。
祝阴松了口气,心口的大石落下。他不知自己在怕甚么,是在怕神君忽有一日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睡着会着风寒,祝阴轻手轻脚地去衣桁上拿了件旧大氅,披在神君肩上。
“……祝阴?”神君迷迷糊糊地睁眼,咳了一声。“你回来了?”
“是呀,我寻到米了,等会儿便去烧火。”祝阴见他转醒,欣喜笑道,“您又在改葺天书?”
神君点了点头。他轻轻地咳嗽,像是染了风寒。祝阴蹙眉,心想着得在粥水里加些山杏仁,他曾在远方看到过紫色的包袱花,那也有止咳之效,不知能否寻来。
正胡思乱想间,他却又听得一声闷响,像是撞跌了甚么。
“神君大人?”
祝阴扭头望去,却见神君跌落在一地麻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