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摊开手,道,“你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是想教我永远待在这道口,陪你在这儿天长地久?让开!”他忽而一拳挥出,天书吓了一跳,散去人形,纸屑在空中纷纷扬扬,像落起一场小雪。易情横眉道,“我已受过惨绝人寰的二十二道刑,这世上还有甚么苦楚不曾受得?反正也苦不着你,你滚开些,别拦着我吃苦。”
他一气冲出几步,海洞里五光十色,犹如镶着璧玉。走了几步,易情回头望去,却见纸屑飘飘悠悠,重新堆回人形,天书孤伶伶地站在一片海色里,像一条落单的小鱼。
易情忽而于心不忍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看,只见天书在后方亦步亦趋。他抬腿,天书也紧紧跟上。这回倒不似小鱼了,像一条听话的小狗。
“怎么,你不是说不让我往前走么?这会儿又心甘情愿地跟上来啦?”易情说。
天书忽而一颤,浑身的碎纸屑像被风拂过一般,簌簌作响。
它缓步走上前,藻荇在道旁纱绫似的飘游,像舞女婀娜的身姿。天光从海面泻下,栖留在它支离破碎的躯体上。
“既然你执意要前行,那便去罢,我会跟着你。”
天书小声道,似是有发怯。“因为我是你的影子。我们二人€€€€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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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海底的孔道漫长无尽,却有极多犹如珊瑚一般的岔道。易情不知如何走,便随便点了一条走进去。他伸手去触那碎金似的波光,记忆忽如潮水般涌入脑间。
他望见市肆稠人往来,车马如川。他灰头草面,是方从九重霄上跌下的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他背着褡裢,自紫金山下蹒跚而行。几日之后,他到了金陵城里,在茶肆边搭起了个破摊棚,棚前摆开了画摊,身为神君的他卖字画过活,和一条遍体艳红的小蛇相依为命。
此时正近年关,神君多画些骐麟送子、吉星高照的年画。火红的年画被木夹钳在麻绳上,像一张张鳞片。小蛇吃了十天半月神君的血,已然伤愈,此时它趴在桌案上,伸出长好的獠牙,正咯吱咯吱地啃一块杉木。
木屑如蚊蝇一般飞舞,过了好一会儿,它似是啃出了形状,得意洋洋地叼着给神君看,“神君大人,你瞧!”
神君正凝神画着张富贵鸡神,听小蛇大叫,他淡漠地扭头去看,却见它口里叼着的是一只小木人。小蛇雕出了一只口歪眼斜的他。
神君将那木人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番,道:
“挺好,只不过像是中风了。”
小蛇挺着胸脯道:“这个能卖多少钱?”
“不会有子儿进账,且你照着模样雕的那人还想将你打一顿。”
小蛇气急败坏,狂怒着开始啃桌板。牙齿落在桌案上,发出沙沙骤雨似的声响。神君慌了神,怕它把自己吃饭的家伙给啃了,将它拎起。小蛇破口大骂:“呸,你这没眼力见的,哪儿懂我阳春白雪的眼光?”
神君转身从麻绳上取下一只木架,把它聒噪的嘴巴夹上。
夜里,他们躺在四处漏风的摊棚里,筛谷似的打哆嗦。神君只有一件打了补丁的寝衣,盖在身上时仿若蝉翼。小蛇趴在神君胸口,一个劲儿地往衣襟里挤,叫道:“让我暖暖!”
神君睁开眼,翻了个白眼,仿佛不曾养过这般呱噪的玩宠。养一条蛇比饲一只八哥还要喧哗。
小蛇钻进他胸口,满意地贴着他的肌肤入睡。那胸膛十分暖和,仿佛藏了一只手炉。瞌睡间,它的尾巴垂落颈间,不慎碰到了一道铁链。
剧痛像火燎一般蹿上来,小蛇抽搐着跳起,大叫:“哇!”
它的尾巴碰到了在天牢时灵鬼官为大司命锁上的缚魔链。那上头有祛邪铭文,教它被烫得六神无主。
“怎么了?”神君爬起来看它,却见它趴在自己胸口,一个劲儿地吹着尾巴,罢了,还可怜兮兮地把尾巴放进嘴巴里含了含。
“你明明是神君,为甚么会被锁上缚魔链?你这西贝货,你在诓我!”
神君下床,从褡裢里寻出一只蚌盒,在里头用指尖沾了些陈黍、犬胆混作的伤膏,小心地涂在小蛇尾巴上。小蛇好奇地吮了一口,旋即苦得呸呸作呕。那是烫伤外敷的膏药。神君道:“我原本确是神仙,不过如今嘛……更近妖鬼一些。”
“你是甚么妖怪?”小蛇苦着脸,趴回他的胸口。神君重新躺在罗汉床上,用寝衣覆住它,随口道,“我是棕蓑猫妖。”
“啊!”小蛇又像被烫着了一般跳起来了。它听说这种妖怪吻爪利如刀枪,掘土快如闪电,一顿要像吃面条一般吃掉许多蛇。
神君一把捉住它,用指头塞住它嘴巴。小蛇一开始呜呜咽咽,用力摆尾,后来竟在神君指上咬出了创口,满足地啜吸起血来。神君神秘地嘘声,与它说:“你别乱叫,近来金陵中有水鬼出没,专爱吃人眼睛。你这般大叫,引它们前来该如何是好?”
“水鬼?”小蛇怀疑地问,它觉得神君是在诓它。
“是啊,秦淮河里近来翻了艘大画舫,死了一二百人,皆化作水底幽魂。它们会于夜里上岸,觅鲜血而食。”
小蛇若有所思,它也听闻过此事。近来金陵城中倒有许多吹鼓乐师游材,着粗麻衣的孝子孝孙如雪片般塞满街衢,到处一片惨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