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2943 字 4个月前

墨迹游散,像几只燕子叼住他的后襟,教他在空中险险漂游。可宝术用不得多久,大司命便已力尽。

朝歌黎阳,山中。

明净天穹下,有一灰土满身的人影一瘸一拐地爬起。树枝被拗折一片,七歪八扭,他浑身皆是樟木叶子,囚衣凌乱。大司命披头散发,仿若乞儿。

他在河边洗净了头脸,用墨术画出素袖羽服,穿在身上。被打作妖躯后,他使起宝术来大不如前,回回皆要付出代价。这回付出的代价是他的血肉,大司命养了几日的伤,方才拖着步子下山。

他一路行乞、用捡来的黄草纸作画卖钱。没有墨,他便去山里拣石头敲碎,用石粉、炭灰权且画画写字儿。有一回要用到朱砂,他割破了手,用自己的血来画。

在九霄之上时,神明们对他冷讥热讽。在红尘之中,他却遭凡人白眼相加。他风餐露宿,过得似个叫化,有人拾起泥巴,在里头包着石头砸他。有人故意伸出腿脚,来绊他的路。洗净面上尘灰的日子里,他不得不对旁人带笑逢迎,常有人嬉笑着前来逗弄他,问他是不是贡院街里卖身的小唱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司命攒够了铜板,背着褡裢慢腾腾地走向金陵。

他雇不起车,便只得凭两条腿走去。漫山枫叶鲜红如火,像烛龙的鳞片。天愈发寒凉,走在山路上时像浑身浸透了井水。

不知走了许久,眼前出现几个炊烟袅袅的村落。大司命走入内去,用铜板换了捆稻草。夜里枕着睡时,他听见有人在屋里窃窃私语,尖尖细细的,像个妇人的声音:

“老爷,近来您便莫去真武寺里进香啦,那儿最近有精怪出没,又有匪贼剪径,不大安宁。”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地道:“放你娘的狗屁!给仙人进香,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若不去点香,那神仙在天上饿死了,那我先前供的香火钱不都打水漂啦?”

“唉,老爷!”妇人的声音又尖了些,似剪子般戳进耳里,“您是不知那精怪厉害!又嘬人血,又啃人肉的。您要是碰上了,虽修了下世的福气,这辈子却断然是无福可受,无命再享啦!”

大司命闭上眼,杂嚷的人声渐渐远去。凄静的星光里,他默念着一句话:

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翌日,他启程赴往紫金山。路上下了雪,山野间白茫茫的一片,似未曾作画的素纸。不知走了许久,前头飞扬而来一辆骈车,马蹄蹬得飞雪四溅。大司命停住脚,却见素白的雪地里蹿过一道红影,一条小蛇溜到道中央,竟张开一张没牙的口,口齿不清地叫道:

“打劫!”

骈车未停下,车轮缘却碾中了蛇尾。小蛇尖叫起来,叫声像刀子一般划破朔风。它似一条鲤鱼般在地上弹跳,缩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红肿的蛇尾举起,凑到嘴边嘶嘶地吹气。

大司命在树影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看着小蛇朝着远去的马车吐唾,看着它垂头丧气地爬回道旁。看着它张口咯吱咯吱地啃着冰雪,又冻得呸呸吐出。它愈来愈虚弱,渐渐只有进的气,出的气却少。它只有巴掌一般大,瞎了一只眼,爬得歪歪斜斜。但他知道那是烛阴,是风雨是谒,衔烛照世,无所不能的烛阴。

大司命走过去,埋头啃着冰雪的小蛇有了动静。它艰难地扭身,动起了伤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径上,细细地叫道:

“打……打劫……”

大司命抽出剑,划伤了手指,蹲下身来,将手指递到它口中。小蛇怔怔地啜吸着他的血,它迷惘而懵懂,不知自己与他曾度过的那些年岁。

它不知他是为何攀上天磴,接过万人鄙唾的大司命一职。也不知他为何会心怀执念,一次又一次地替世人受难。如今的它只是一条靠食腐肉充饥的小蛇,他们重新开始,一切如初。

像有一阵微风拂过心田,掠起涟漪。他忽而觉得悲伤,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孤客。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唯有他始终如一。

待吸罢了血,小蛇抬起头,问道:“你是谁?”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说。脸上绽开一抹淡而明净的微笑。

他心里默念。

在上次与你相遇时,我是文易情。

第二十章 芳香与时息

易情猛然睁眼。

他头昏脑胀,像有一大团乌蝇嗡嗡地在脑壳中横冲直撞。映入眼帘的是如纱如烟的墨痕,他爬起一看,只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水墨画也似的世界里,墨迹像水纹,在他身边漫荡。

他努力回想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想起他费尽心思受了酷刑,上天廷去将冷山龙与清河自七齿象王身边解任。他落下九霄,像一片鸿毛般落入祝阴怀中。他与祝阴在水似的夜色里相吻,怀着火热的心同床共枕。

在那之后呢?

痛楚忽如激电般在胸口蹿过。他猛然捂上胸膛,想起了降妖剑尖利地刺入血肉的痛楚。他回忆起他夜里焦渴,出石室去索水喝,在河边见了在濯发的秋兰。她丽姿绰约,仿若清英,笑吟吟地拥住了他,将剑刃送进他心口。那一刻他想起来了,她是少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