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阴点了白檀香,用巾子抹净神像、供桌和烛台,用镶金剪儿折去琉璃宝瓶中的枯兰花。袅袅的烟气里,他虔诚地拜叩。喜悦像潮水般涨上心头,他欢欣地想:
他的神明终于回来了。
提着褡裢,走出石穴,穿过如云修竹。天坛山林色浓翠,像未在宣纸上铺开的青琅€€。左不正在古榕巨树下扛着玉嵌刀等他,少女英姿飒爽,肩腿流利,宛若青松。左不正见了他后,笑道:
“早呀,师弟。”
祝阴微微挑眉,说,“祝某还没将你认作师姐呢。”
左不正咧嘴一笑,“认不认是早晚的事儿。如今天坛山上只余你一个刺头不认了。两位师父、迷阵子、秋兰、乌鸦和兔子都认了,你也早些投降罢。”
祝阴听着她这话,忽而觉得疑惑,像是榫头和榫眼对不上一般。他问:“只余祝某一人?那祝某的师兄呢?”
左不正奇道,“甚么师兄?你不是无为观里最大的男丁么?”
红衣少年一想,也觉有理,点了点头。他开始像走一条路一般回溯自己的记忆。他想起他是天廷的灵鬼官,为了杀妖鬼而现世。他降世后穿着百结鹑衣攀上天坛山来,央求微言道人收他作弟子。迷阵子那时已在观里了,他打趴了迷阵子,得意地当了师兄。他是无为观里最大的一个,他才是大师兄。
左不正望着他,看到笑意像藤蔓般攀上他的嘴角,忽而道,“咱们何时启程往浮翳山海?”
“如今已辰时了,早些动身为好。”祝阴说,“只有祝某与你两人么?”
左不正点头,“只有咱俩。一个貌美如花的师姊,一个阴险毒辣的师弟。”
他们正说着闲话,迷阵子晃悠悠地过来了。他怀里揣着三足乌和玉兔,身后跟着天穿道长、微言道人。无为观里的人列作一队,为他们送行。迷阵子将几只面脆油香的胡饼用纸包好,递到他们手里,说,“大师兄,师姊,一路小心。”
两人接过饼儿,左不正笑嘻嘻地问,“甚么馅的?”
祝阴说,“祝某猜,这饼儿没馅。”
“为何?”
“祝某在观里十年,不曾吃过有馅儿的饼。”
玄衣少女拿怜悯的神色望着他,忽而又道。“你今儿看起来挺高兴。是吃到了饼儿,还是要远游了,心里舒坦了么?”
祝阴的脸上不自觉绽开一抹笑意,“不是这原因,只是祝某崇奉的神君回来了,祝某日日都快活至极。”
左不正在观里待了一阵时日,听微言道人和迷阵子说过些闲话,知道这红衣弟子是位狂信徒。只是他信的并非三清尊神,也非水晶宫八仙,他像敬慕爱侣般狂热地追捧着一位神。于是左不正笑问:
“喂,你信奉的神君是何人?”
红衣少年解下肩上的褡裢,从其中捧出一只绡帕包裹着的帕团。他像剥开层叠的洋蒜一般打开帕子,从里头珍重地取出一只瓷人来,笑盈盈地展给左不正看。
那瓷人静静地躺在祝阴手心。神明头簪蘼芜,荷衣蕙带,窈窕清丽。
祝阴扬起脸,愉快像山泉水一般在他脸上淌过。
“你瞧,这便是祝某信奉的神君……”
他捧着瓷人,郑重地对左不正道。
“€€€€少司命大人!”
€€€€
昨夜,一阵激烈的焦渴忽而惊醒了易情。
他爬起身来,茫然地望着四周。石床上凝了一片白霜似的月光,祝阴阖着眼,像猫儿一般缩在他身旁。长而密的睫羽轻颤,像托满了莹莹的星光。
易情摸了摸喉咙,想起祝阴在睡前吃了许多他的血。兴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如今他的渴意愈来愈重,喉中似变得粗糙灼热,像藏着一片沙漠。耳边传来淙淙水声,易情想起那条在竹林里曼妙穿梭的河流。他穿上€€履,踩着月光,走出了石洞。
夜里的天坛山静廖而旷广,银色的月晖在沙地上铺开,像一片荒漠。易情踩着浸湿的木桩来到河边,并着指捞水喝。他一口气喝了五六口,才觉得那水在慢慢滑入肚腹,等待着变为身体里的血。
这时他听到了荡涤的水声,有人在河里搅碎了月光,搅破了静谧。易情抬起眼来,却见月晖下现出一片洁白的脊背,像卵石一般光滑。几绺乌发像溪流一般在那脊背上流淌。他怔怔地叫了一声:“啊。”于是那脊背忽而消失了,没入了水里,一张尖俏的瓜子脸露了出来,继而是两只明亮如垂星、却装满了惊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