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我哪儿弱了?”小蛇气愤地拍打着尾巴,像在痛鞭身下的石头,“我能吃下两头猪!”
“方才的鸟首龙说得对,你未得凡人信仰,故而没有力量。”
“我是尊贵的龙种,为何要凭凡人心情行事?”小蛇只觉难以置信,叫起来了。
毒龙摇头,“这世上的一切,本都是由人写画出来的。有些事儿固然是天生而在,不由人之意志转移,如天地,如山川,如草木。可其余的一切,皆是由人来赋生的。人铸得神迹,便上至天廷,作红尘统领;人作恶多端,便下阴府,作血池沃土。”
它见小蛇还是一知半解,又道,“就连你‘烛阴’的名讳,也是由他们传写于世的。他们说你能呼风唤雨,你便能兴风作浪,说你能掌晦明昼夜,你便能移晨变昏。”
“你在说甚么浑话?”小蛇不屑地扭头,“对你来说,凡人究竟是甚么东西?”
毒龙伸出毛茸茸的虎尾,指向翠绿如屏的大山。山峦绵长而高耸,像女人婀娜的胴体。小蛇见了,满心疑惑,又叫道,“你想说,凡人像咱们眼前的这座大山,不可逾越?”
毒龙摇头,尾巴在空中像蜂子舞蹈般旋了半圈,落在地上,卷起了一粒小石子:
“不,我想说,凡人就像一颗小石头。”
它说,“但是这颗小石头,却能将眼前的高山压崩。”
小蛇听不懂毒龙说的话。千百年来,精怪与龙种皆悠游自在。它们不知自己出身,仿佛在初辟天地时便已如云气般盘桓于世。因而它不明白,龙种能一口饮尽三道江河,而人肩却难担三桶水,如此孱弱的凡人,它们又为何要心生敬畏?
小蛇想了想,道:“你方才说,人就像一粒小石子儿。那我也与你说说,我眼里的人像甚么。”
毒龙望向了它,却见它缓慢地挪起了肚皮,在地上爬行。一列昆蜉在它的肚皮前惊惶地逃窜,像遭遇了决堤洪水。
小蛇阴险地笑了起来,它拿尾巴指着地上的虫蚁,对毒龙说:
“你瞧,凡人就像这地上的蝼蚁。”
在浮翳山海再也讨不到便宜后,小蛇决心去征服凡人这些蝼蚁。浮翳山海里的龙会咬它、用尾巴撵它、用爪儿挠它,于是小蛇决定柿子要挑软的捏。它没法欺侮龙,便只能欺侮人。它要去咬人、用尾巴撵人、用牙装作爪儿挠人。
从浮翳山海一路出发,出了浮翳山海后,白茫茫的云雾渐稀,像粥上漂浮的米水。碧色渐渐褪去,它望见了沙尘飞扬的黄土地。小蛇爬过了荥州,爬出了朝歌。一路上它贴着阴影爬行,像一条真正的蚯蚓。一伙儿游寓的老农经过,像一群气喘吁吁的老牛。銮车叮叮当当地呼啸过它的头顶,它觉得那像是冰裂的声音。人愈来愈多,像一锅沸水里的水泡,挤在一起。小蛇看见长龙似的队列在米面铺外排起。腾腾热气里,一群赤着上身、黑油油的伙夫在里头吃面条。他们用木筷夹住了细长而洁白的面,嘬进嘴里。小蛇心头一紧,恐惧得几乎要尖叫。人竟然也会吃蛇!它把面条当作了它的兄弟。
小蛇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要征服这些蝼蚁的豪情压倒了恐惧。它望见无数直挺挺的面条滑进锅里去,又被软绵绵地捞起来,毫无抵抗之力地落进人的嘴里。它轻蔑地爬开,咕哝道:
“软骨头。”
不知爬了几日几夜,小蛇爬到了书院里。它已然不知自己早离了朝歌,竟翻山越岭,爬到南都学堂里来了。但见此地白砖青瓦,碧水红叶,白鹤仙洁白如羽,桂花飘散清芬。小蛇在风窗之下蜷成一团,听着朗朗书声险恶地磨牙。它要学会人言,为了将来能听懂凡人在它的尖牙威胁下的惨叫。
此时它已不将凡人当作软柿子了。它不服气地想,连龟兹毒龙都对凡人心存畏怯,若它能吓倒一切凡人,那便是要比龟兹毒龙伟大。它曾望见毒龙在浮翳山海中咆哮,雷霆万钧,无数龙为之而怯退。而它仿佛生自昏沌中,虽知自己身为烛龙,却只有一副软弱身子。
龟兹毒龙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凡人的信仰。没有信仰,精怪、神仙皆会被遗忘,香火断了,便再无显世的神力。
小蛇一面出神,一面随着学堂内的书声牙牙学语。它随着人念“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念“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在学堂内念书的学子摇头晃脑地念了一会儿,歪着脑袋道:
“奇怪,窗外有人念书。”
小蛇听了,咯咯地笑,笑声里夹着几声咝咝声。那学子听了更奇怪,他念一句,小蛇便依样画葫芦地念一句。学子悄悄推开风窗隙儿,只看得满院浓碧浅黄,碧的是枝叶,黄的是桂花。学子又咕哝一句:
“奇怪,怎地没人?”
风窗底下传来细细的声音:“我在这儿!”
学子低头一看,这回却看到了一抹鲜红。一条巴掌大的小蛇朝他张牙咧嘴,穷凶极恶。
学子大惊,从长凳上跌下去,摔了个屁股墩儿。他大叫:
“奇怪,有条会念书的蛇!”
小蛇又咯咯笑起来了,一面笑,它一面自豪地叫嚣:
“我不是蛇,我是要将凡世搅得天翻地覆的烛阴!”
第二章 兰蕙虽可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