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苦海无边岸
记忆如惊鸟般四散,一刹间,左不正忽自往昔的梦中惊醒。眼前的大观音寺中阴风大盛,血流成渠。
妖冶红光交织成网,以黔首血肉画作的九狱阵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蜷跪在中央。七齿象王微笑着背手伫立,望着紧抱着左三儿的左不正,她们仿佛同蔓连枝的一对花儿,紧密相依,又脆弱易碎。左三儿身上生出白绒,她在渐渐化作妖异,可左不正却搂着她不放,仿佛要将其用力融进血肉里。
“三儿……三儿!”左不正焦切地呐喊,却再唤不回左三儿的神智。左三儿生出了石锯一般的獠牙,两只眼像熟透的红楔果,鲜红欲滴。疯狂吞噬了她的神志,她突而生出如牛的蛮力,扭开左不正臂膀,扑向伏地的尸首。
左不正怔怔地望着她这发生了异变的姊妹。杀气有如风尘,自左三儿身上狂烈掀起。左三儿流着涎水,张口撕扯起死人的尸肉,像只野兽般粗鲁地大快朵颐。在这可怖的饕餮之中,左不正倏然醒悟,眼前那人不再是自己谙熟的血胞,而是一只将长成的鬼王。
“三儿……要变成鬼王了?”左不正喃喃道,猛然瞪向姑父。
七齿象王笑容可掬地抚掌:“她将变成鬼王,而你将铸成神迹。她下地府,你上天廷。真是妙哉,妙哉!”
左不正目眦欲裂,可此时她却也无暇去算这可恨姑父的账。左三儿低吼着扑来,蓬发如在风中飘荡的暗柳细丝。她乘左不正不备,一口咬上其腕节,左不正将金错刀抛在另一只手里,却不忍对妹妹下手,只得一迭声叫道:
“三儿,醒醒!我是左不正,你姊姊呀!”
左三儿却不醒,牙口渐收,将她手腕咬得鲜血淋漓。左不正吃痛,却不忍搡开这小小的姊姊,记忆宛若一庭愁雨,洒上心房,她忽而想起三姊锦绣红妆出嫁鬼王的那一年,姊姊在水边祭台上被巨蛇吃得肚破肠流,那时的左三儿究竟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楚?
她已不想再让这一切重演了。这一回,她要不惜一切护住左三儿。
左三儿膂力甚伟,在化形鬼王的途中似已有拔山扛鼎之力。她脚下的白釉砖猝然迸裂,蛛网一般的裂纹迅速爬远,裂片像零碎的蛋壳,散落一地。她的十指生出刀一般的尖甲,指端慢慢靠近左不正的心窝。
“三姊,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教你杀我。”左不正虚汗淋漓,喃喃自语,“下甚么狗屁地府?我会铸成神迹,牵你上天磴。三儿想做甚么人都成,可唯独不会做鬼王!”
左三儿咬着她的腕,虎牙几可触骨。左不正痛得几欲失神昏厥,眼看着那利爪将要洞穿心窝。
可那只妖异似的手爪并未触上她心口,而是穿过她的两腋,紧紧环抱住了她。
左不正惊愕地睁眼,却见她那浑身生出绒毛的、幼小的姊姊松了口。左三儿的两眼漆黑如夜,里面却像坠了两弯山月,透出些微明媚清光。
左三儿别过脑袋,将耳朵贴上了她的胸膛,静静地依偎在她怀里。正如她小时候在三姊臂弯中安然入睡时一般。
“姊姊……”左三儿低声呢喃,吃力地动起口唇,“三儿,不做……别的。”
“三儿,想做……石头。”
她牵起左不正的手,将金错刀的尖芒对准胸膛。
“姊姊要,踩着。三儿。一直……往上走。走到,天顶。”
左三儿慢慢地道。她那素来麻木而素净的脸颊上第一次有了显而易见的神情,泪水像零落的秋叶,扑簌簌地下落。她的手紧握着左不正的手掌,火热却纹丝不动,像一道沉枷。
一切都似是变得极慢,可却又无可挽回。
“等。姊姊……”
左三儿按着左不正的手,将金错刀缓缓送进了自己的心口。在最后一刻,小小的女孩儿努力弯起嘴角,展颜一笑,眸里似有烂漫云烟,宛若当年。
“自由……自在。所向,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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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洗满天宇,风如井水般寒冻。左府之中人声寂寂,下人不见踪影。易情和祝阴两人吹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爬下竖穴地宫。
早些时候,祝阴曾放出清风探查,却在地上寻不到七齿象王的踪迹。既然他不在地上,便只能在地下。易情咬咬牙,决定前往那阴森可怖、白骨如林的地宫。
地宫幽暗潮冷,黑暗如浪般将两人裹挟,他们仿佛置身于巨兽腹中,九狱阵迹却鲜亮如虹,密布于地,如猛兽的可怖爪痕。易情蹲下身来,用宝术“形诸笔墨”画出了在入无为观门比试时藏起的刀片子。他割开琵琶袖口,深吸一气,将刀片狠狠刺上手臂,剜下一大片皮肉。
腥甜之气漫散开来,祝阴愕然,银牙却紧咬,一字一顿道:
“师兄,您在做甚么事儿?”
易情喘着气,将那流血的臂高举,在九狱阵上慢慢踱步。“我在放血毁去这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