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清早的阴沉天光,从粉红色的窗帘渗透进来,亮光洒在双人床上熟睡的安德森身上。他的睡姿奇特,全身扭成一团,一只手臂推挤在头上像在打信号,另一只手臂则抱着枕头紧紧压在胸前。他的膝盖隆起弯曲,犹如正要做镰刀式跳水的动作。脸色发黄的他,在睡眠中看起来似乎年轻些。上半身的睡衣敞开来,露出白的令人意外的肌肤。
床边的闹钟响起鸣声。安德森睁开眼睛,直视竖立在闹钟旁边的妻子照片。他伸手关掉闹钟,目光仍盯着照片不放。在照片中,他妻子将头微微倾向一侧,眼神款款动人,朱唇笑意盎然,仿佛是与他四目交注而满心欢喜。安德森的目光从照片移至粉红色窗帘、床上的粉红色被单、壁炉架上的陶瓷玩具、梳妆台周边的粉红色缎带,最后又回到照片上。玻璃框上似乎蒙上一层薄灰。他轻轻地触摸它,随即想起警官而大声叫嚷着:“灰尘。”自从妻子过世后,这个家没有挥过尘也没清理过。安德森轻声呻吟着下了床,冲了澡,放了两片吐司到烤面包机里头。餐具碟盘和食物残渣全堆在水槽中。他两三下便洗好澡,然后看着自己映在修面镜中的脸。趋近一瞧,脸上的黑头面疱所形成的一粒粒麻子,看起来就像是月亮上的火山口,不过他只专注于下巴周遭的胡渣。每一根仿若怒发冲冠的毛发,都清晰可辨;但整体看来却是黑压压的一片,叫人望之生厌。
安德森把表摆在眼前,随即像是神经质的浴疗客般,从小罐子中挖了一指调剂一号。他轻轻将乳液涂在脸上。一开始没有任何感觉,接着是一股尚可忍受的灼热刺痛感,然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很显然地,这玩意儿失灵了。他看了看表,又等了半分钟,决定再给试剂一次机会,于是他把法兰绒棉布弄湿,拿在脸上擦拭。他期待能看到青色短须。结果短须居然消失了。这下子他可把自己的脸瞧得一清二楚了,指头摸在脸上的触感就像是婴儿的皮肤一般光滑。真的,这试剂正如同它所标榜地生效了。身为以宣传产品为本业的广告人,安德森自知言如其实的商品大概只占全部商品的四分之一,因而为这产品的效果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二
安德森身后的旋转门嘶嘶作声。狄兰特小姐一边读着注意事项,一边在上面标示记号。
“花卉,”她对珍·莱特莉说道。“董事的办公室要摆花。安德森先生的办公室要摆花。每个部门都要摆花。秘书的打字机要排的井然有序。转告美术部的人员,他们的环境要好好整顿清理一番。活要干,但事情也必须办得漂亮俐落。跟制作部的那些家伙说,滑车全堆到同一边去,另一边就可以放那些版画样张。告诉欧洛奇小姐——”
安德森眼睛凝视前方,耳朵留神倾听。有着大理石包角的黑皮书、警官的来访,那都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的故事;一旦置身于这几扇门内,他便成为一名广告经理、一位拥有人生目标的男人。
“嘿,”他说道:“她是我的秘书耶。”
“威威下的命令,”狄兰特小姐声音甜美地说道。“他激动地拨电话来,说要招集所有的女孩来干活。我在服务台走不开。不会耽误珍半个小时的,珍,可以吗?”
珍像鱼似的张嘴喘了口气。
“在二月份摆花。这究竟有何用意?”
“戴文葛先生要过来拜访。”
“谁是戴文葛先生?”
“我完全毫无头绪。”狄兰特小姐说道。安德森径自往回廊走去。他在转角拐弯时,还听到狄兰特小姐在说:“告诉欧洛奇小姐,请她务必把人口统计资料带在身边。墙壁上的曲线图表——”
安德森走进他的办公室。回廊上有行色匆匆的人影来去穿梭。雷佛顿的秘书芙蕾克小姐,拿着掸子进来。
“只是除尘而已。”她面带笑容说道,并动手在橱柜、椅背、衣帽架、办公桌等处轻快地挥弹。“戴文葛先生已经动身了。”她又补上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走了出去。
此时电话铃声响起。
“噢,安德森先生,”范小姐说道:“威森先生要告诉您,戴文葛先生今天早上会过来拜访。”
“我已经知道了。”
“如果您在外头有约,可否请您尽量挪后。倘若无法延后,请通知我一声。除此之外,请您务必排出空档。”
“我会空出时间任君差使的。”总机闻言咯咯傻笑。“戴文葛先生是谁啊?”
“恐怕亚当没让我知道他是谁,安德森先生。”总机又傻笑起来。
安德森往他的椅子坐下。他注意到芙蕾克小姐清理桌上灰尘时,移动了一堆邮件里最底下的一封信,所以这会儿它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他伸手想把它放回原位,却发现字体是手写字。那是一封小薇写的信。
安德森文风不动地坐着。他的头仿佛陷在漩涡中央,不停转呀转的。他一闭上眼,漩涡里便浮现了几张面孔——赖森温和敦厚的圆脸、雷佛顿可靠的国字脸、威威宽额头尖下巴的倒三角脸,以及茉莉·欧洛奇那状似白粉笔的长鼻子。安德森再度睁开眼睛,并且抓住椅子
两侧,以免自己摔倒在地。当他觉得稍微舒坦时,才拿起那封信,读起那匆促潦草的字迹:“亲爱的,我是多么爱你,上一次将你抱在怀里,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某人偷了这封她写给我的信,安德森一边想,一边被自己的满腔怒气吓到了。紧接着他把信翻面,读着那些不熟悉的字句,突然间他明白了这封信为何会摆在他桌上。这不是小薇写给他的信;这是她写给别人的信。信的最后一句是“我爱你至深”,随后就是署名小薇的潦草签名。小薇爱着安德森——或者说,他一直以为如此;不过,她从未在信末写道“我爱你至深”。然而这封信,深蓝色的信纸,以及她惯用的浅蓝色墨水,的确是出自她的手笔。
安德森坐在那边盯着信看了半晌,可能花了几秒钟或几分钟时间。接着他笨拙地把信塞入口袋,随即几乎是冲出办公室。他用力甩门时,电话铃声正好响起。伴随着浮躁粗重的脚步声,安德森垂着头在回廊上奔走。此刻,他摇摆的手臂撞到某种柔软的东西,然后有个声音说道:“早安。”安德森抬头一望,发现眼前的派尔先生正透过无框夹鼻眼镜严厉地盯着他。“发生什么事了?”安德森喃喃低语。“你看起来不太对劲,安德森。也许你最好回家休息。”
派尔先生的语调明白指出,他不介意高阶职员因身体不适而回家静养。
“可是,戴文葛先生要来。”安德森说道。
派尔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哦,是的,他今天早上会过来拜访。但他不会希望看到我们的资深员工低着头横冲直撞的。你确定自己没事吗?”安德森点点头。派尔先生站着不动,嘴里支吾其词地寻找适当用语。终于他找着了。“嗯,性子越急,脚步就得放慢些。”语毕他遂自走开。
安德森进入文案室。穿着合身棕色西装的葛雷特瑞克起身招呼他。
“我把想出来的产品名称放在您桌上——”
“赖森人呢?”
“今天早上我没看见他,安德森先生。”葛雷特瑞克语气中有赔罪之意。“我应该问他——”
“算了。”
葛雷特瑞克愕然望着他。安德森走出文案室,站在门外以手擦拭额头。心中的怒气和急躁逐渐退去,而身体只感到虚脱无力。他漫无目的地缓缓而行,先右转再左转,然后来到标示着“研究室”的房门前。茉莉·欧洛奇探出头来。
“哦,是你啊,”她说道。“进来吧。”他走了进去。“你帮我拿这个曲线图表。把它递给我就行了,没问题吧。”
她站在椅子上,而他把由好几种不同色块制成的曲线图巨板往上递给她。每一条色块上方都有个数据,对应于图表左侧,其意义则是所占的百分比数字。图表中央部分分为几个区块,各个区块代表不同的地方。色块右侧按照月份来分段,每一段上面都注明金额。
“拿着。”她说道。他抓着图表一端,而她趁着这个时候把它钉在墙上。随后他们俩一同站着打量它。“如果你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图表显示了和其他竞争品牌比较之下,快乐香皂在英格兰销售的利润总额百分比。它可以告诉你每个地区的细目资料。图表上的区块,代表了广告费用与销售效益的关系。它还显示出——”
“太神奇了,”安德森说。“你所得到的数据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那是不可能的,这只不过是个数据罢了。何况这还是两年前的资料。幸好日期是标在图表底部,所以我们就把它截掉了。这图表挂在墙上,看起来还真不赖。红色地毯是为戴文葛先生铺的。”她端详安德森。“你看起来糟透了。怎么啦?来,放宽心。喝一口小酒。”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瓶酒。安德森四处张望找杯子。“嘿,得了吧,喝酒就要有男人的气魄。”他拔掉木塞,仰头就喝,一直喝到热泪盈眶为止。“哎呀,”欧洛奇小姐说道:“你心里一定有许多委屈。怎么了?来跟妈咪倾诉一番吧。”她的黑色鬈发悬空抖动,状似白粉笔的鼻子迎面而来。
“听我说,茉莉,”安德森说道:“今天早上稍早的时候,你有看见谁走进我的办公室吗?”
“我的视线可没法子直接穿透好几个转角啊,小老弟。答案是没有。别告诉我有人窃取了你的创意。”
“有人在跟我开无聊的玩笑,所以我要找出他的真面目。”
“确定是‘他’?”
安德森从口袋取出那封信。
“非常确定。”
“有时候,女生也会玩一些非常无聊的恶作剧。”
“这是男人搞出来的把戏。”
内线电话铃声响起。茉莉说道:“是的,你对他真是穷追不舍啊。好的,我会告诉他的。”她挂断电话。“那个‘贝格洗的’在对你紧迫钉人。是和广告图有关的事情——”
“天啊!”
“不过更重要的是,戴文葛先生人就在这附近了。每个人请赶快就定位。你最好跑步回去。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了?”
“有。”
茉莉故作随意地问
道:“要是今天晚上你没别的事好做,照我的处方再吃一剂,好吗?”
安德森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好的。”
她摸着胸口扮鬼脸。
“哎呀,你真的是把我给吓到了。过来,你的领带歪了。”
她整理拉直安德森的领带,并且轻轻推他出门。回办公室的途中,安德森遇上了雷佛顿,他走在回廊上,嘴里叼着烟斗,神情十分专注。他举起单手招呼,随即擦身而过,但安德森叫住他。
“我说啊,雷佛,戴文葛先生是何许人呀?”
雷佛顿惊讶地瞪着他。
“我以为你知道,老兄。此人是众非产物公司的总监。他是突然来访的。咱们过去跟他碰个面。你现在有空吗?”
“我有空。”
“上头有令,这是理所当然啦,要带他到四处参观巡视,不过你心里有谱这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的确有谱。”安德森说道。
三
回廊里,虚情假意的喧哗声此起彼落。某扇门打开,众人在笑声中走入门内。然而,戴文葛先生在哪儿呢?
“而这位就是安德森先生,”威威说道。“我们的文案总监。他将掌控您产品的创意部分——当然了,是在我的主导之下——请容我谦逊地自吹自擂,您再也找不着比他更适合这工作的人了。安德森,这位是众非产物公司的马克西米连恩·戴文葛先生。”
安德森站了起来,接着从面带笑容的雷佛顿身后,有个不及五尺高的矮子挺身而出。他穿着淡黄褐色的背心,外加腰身部位剪裁合身的淡紫色西装,而鳄鱼皮制的鞋子上方,还套着短绑腿。不过让安德森张口惊视马克西米连恩·戴文葛先生的原因,并非他这身打扮,也绝非他那犹太人的鹰钩鼻,而是这小矮子整颗大脑袋瓜的下半部,几乎全被一把黑桃状的大胡子掩盖住了。
“你好吗,嗯?”戴文葛先生问道,他握着安德森的手就像钳子似的。“从事创意工作很有趣吧?”
“必须为产品鞠躬尽瘁的创造力,应该和其运作的工作内容全然合而为一,戴文葛先生认为这是最重要不过了。”派尔先生谄媚地说道。他转身朝向那衣着华丽的侏儒。“这个概念我们始终牢记在心,亲爱的戴文葛先生。关于我们的创造力与您产品的运作结合,敝公司已经仔细衡量过了。安德森先生对这整个刮胡子的问题,可说是——呃,了如指掌。几年前他在,呃,对手那方的广告代理商工作时,曾经将另一种刮胡霜品牌经营得非常成功。安德森,是这样吧?”
“很好。”安德森还来不及承认这不实的谎言,戴文葛先生就已接腔答话。然后他不怀好意地转向派尔先生,并在他胸口重重地戳了几下。“不过,这并非另一种刮胡霜产品。调剂一号可不是刮胡霜。刮胡子已成为过去式了。”
“过去式了。”
威威得意洋洋地说道,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其词。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安德森好奇的是,每个人心里所想的是不是都如出一辙:那么,戴文葛先生的那一把大黑胡呢?
“我已经试过您的试剂,戴文葛先生,”他说。“通常我的下巴总是乱草丛生,但调剂一号却使它如绢丝般光滑。”
小矮子走近安德森,伸手抚摸他的下巴,并吸了一口气。
“啊。”他转向三位董事。“你们摸过了吗?”
威威和派尔亲切地触碰安德森的下巴,并发出惊讶的赞叹声,不过安德森注意到派尔收手时,似乎在夹鼻眼镜后方轻轻皱起眉头。戴文葛先生又转向雷佛顿。
“你摸过了吗?”
“不需要,戴文葛先生。昨天早上我就亲自试过了。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奇迹,奇迹,”戴文葛先生说。“在南非,奇迹是无所不在的。市场上已经在销售许多奇迹。折叠刀变成了制图锯齿;纸花飘香、还会绽放;扑克牌上的美女身穿衣服——对着灯光看,美女却是一丝不挂。”
三位董事和安德森衷心地笑了起来,但笑容中仍难掩一丝疑惑。威威突然滔滔不绝起来。
“很可爱的玩具,戴文葛先生,但情况还是有些不同。我向您保证,我亲爱的先生,我相信,我们都相信,对二十世纪的人来说,您的试剂将带给他们最大的恩惠。这是——”
“是奇迹。”戴文葛先生说道,他的注意力似乎早已离题。“幸会,安德森先生。继续我们的话题吧?”
各董事转身向后离去。
“调剂一号是您调配出来的最后成品吗?”安德森问道。“我会这么问,其一是因为我认为我们应该帮这未上市的产品,添加一点与众不同的香味,其二是因为今天早上我抹涂它的时候,曾体验到一股异样的感觉。”接下来,安德森犯下他广告生涯中最糟糕的错误。“我不晓得您是否亲自用过它,戴文葛先生——”三位董事从门口回头望着他,脸上表情都是震惊地呆若木鸡。安德森噤嘴不语。但戴文葛先生似乎只是大惑不解。
“感觉,什么是感觉?”他问道。
“就是在那一瞬间,皮肤觉得有点灼热。”
小矮子的脸上露出几近慌张的神情,但随即一闪而逝。
“这容易,”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安德森桌上的小罐子。“奇迹一直是永无止尽的。我们的实验室,”他露出一口漂亮牙齿,对安德森笑着说道:“很快就会去掉这种赶贼。”
他走出办公室,董事紧随在后。派尔先生还从夹鼻眼镜上方,回头瞥了安德森一眼,这可不是和颜悦色的一瞥。
四
珍·莱特莉笨拙地站在他桌前,全身重量集中在一条腿上。
“所以九点二十五分的时候,你把我的邮件拿进来。”
“是的,安德森先生。”
“你十分确定,当时这封信并未夹在邮件里面?”
他把薇乐丽的信反过来拿在手上,而且和珍保持一段距离。
“我确定,安德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