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戈

第二次是在人间楚地大江之畔。时节已是第二年的凉秋,长天千里,秋水无际,远山如黛。

五界之乱已长达六百年,没有平息之势,反而愈演愈烈,天帝帝殇心力交瘁,蓬莱仙岛又突然覆灭,帝殇狂怒,当即大笔一挥,写就了一封战帖,要与桃夭决一死战。

桃夭亦是心力交瘁。他费尽心机杀人如麻,不过是想换得妻儿平安,博一个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杀伐决断,运筹帷幄,也抵不过命运。妻子?孩子?看着浅浅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心如火焚,一定到选择么?那样残忍的选择。

那是他们从蓬莱仙岛归来不久,方到夏日,浅浅被他搂在怀里,看一池蹁跹风荷,太阳一点一点西斜,直到残阳如血,残阳如血,染红满池风荷。

他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浅浅,我很爱你,也很爱孩子。”

浅浅淡淡一笑,用鬓角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说:“我知道。”

桃夭紧了紧掌中浅浅柔软的小手,说:“可我最爱的还是浅浅。”他说出这样一句话,嗓音突然颤抖,浅浅在低沉中听到了钻心的疼痛,便陡然明白,眼泪刹那滚落,为了他那样爱他,也为了他那样残忍。

可是这个男人为了她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她无法去责备他,却也不能和他一样残忍,她泪落如雨,却在唇畔漾出笑意,她笑着抬起头,伸手捧起那张好看的脸,细细地抚摸着,望进他桃花色的眼眸深处,柔情款款又充满歉意地说:“可是对不起,在桃夭哥哥和孩子之间,我更爱孩子。”

桃夭的泪落进她的眼睛,他低头吻她,从唇至额,有多少吻,就有多少冰冷的水痕。浅浅分不清,那个傍晚湿透她衣衫究竟是自己的泪水还是桃夭的泪水。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关于孩子去留的讨论,没有结论,浅浅也再未追问,但她相信,桃夭懂得,懂得她的选择,也懂得尊重她的选择。

正因为懂得,桃夭的痛苦才那样明显,因为痛得深刻,他才会一次次命令魔族大肆掠杀人类。那时候,他大概已是在崩溃和疯狂的边缘。

他不再隐瞒浅浅,不再在她面前装出若无其事风轻云淡的样子,他当着她的面拆开了帝殇的战帖,并且在看完之后,冷冷一声笑:“决战?不如豪战。那就明年中秋吧,我给他一年的时间调兵遣将。”他说着侧头瞧着忘川,微微一笑,问,“浅浅,你说这样可好?”

浅浅答道:“你说好就好。”

桃夭笑开:“那就这样定了。”完了招了招手跟身边的人吩咐,“就这样跟帝殇回帖吧!”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不过地点选在人间,楚地!”

浅浅温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毫无颜采的脸颊上漾起浅淡笑意,眸子里却印进桃夭飞扬的笑容,那笑容宛如烈日下盛开的罂粟,有毒。

第一次,浅浅感到了害怕。她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当初的他么?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她腹中的孩儿还未诞生。天庭的愤怒已经不可平息。而桃夭,她深爱的这个男人,已经造下了太多杀戮……

他们已经无处可逃了。

那就决战吧。浅浅想,无论生死,她都会与他相随,而腹中的孩儿,快快降生吧,你已经在母亲的腹中呆了近千年,不要再任性了,一定要在明年中秋之前降生啊!

可是无论她怎样期盼祈祷,她的孩子始终任性地躲在她的体内不肯出世。而浅浅的身体则如霜凌之花,凋零地已不成样子。

那一次,她又陷入了昏迷,一睡就是一个多月,醒来时已是九月初一。桃夭早已离开,只留下妖王圣殿内外星罗棋布的守卫和严密的机关阵法重重结界。

侍奉的婢女薇儿捧上一只蓝莹莹的留音螺,说:“王后,这是妖王离开前千叮万嘱,命婢子一定要交给王后的东西。”

浅浅抬手接过,未及听,已是热泪盈盈。世间极少蓝螺,那一年她受孕伊始,身子不舒服,桃夭四处奔波,为她寻医求药,她嗔怪他离开太久,留她一人孤单难耐,他便千辛万苦寻了这一只留音蓝螺来讨她欢心。此后他每次离开,总会在蓝螺里留些温柔话语与她,有时也讲些笑话,逗她开心。

往常,她总是把他留下的话听上许多遍,自己听,给腹中的孩子也听,告诉他:“宝宝,这个是爹爹,他又出去给咱们找药求医去了,也不知要经历多少苦难和风雨,你可一定要好好的,乖乖的,健健康康的,和娘一起等爹爹回来。”

可是这一次,浅浅将那蓝螺攥在手心,良久良久也不敢放到耳畔去听。这一次,是决战,对手是曾经统一五界的天庭。她一直没有过问过战场上的事,妖兵有多少?魔兵是否可用?天兵天将有多少?冥界人间又有多少兵力?

还有——胜算有多少?

薇儿见她失态,关切地低声唤道:“王后?”

浅浅伸手擦了擦眼泪,平静地说:“我要去人间楚地。”

薇儿像是受了极大的威吓,立即跪地,唤道:“王后?妖王吩咐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