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夺了回来,辰台便算是光复了一半。皇室中仅剩的两人也都已经现身了,得以幸存的那些臣子,自然要来拜见一番。
上至左相,下至国子监典簿、翰林院侍诏,凡是还有心辰台的,都来了。但他们大多并非一并而来,除却往日上朝时来的多些,余下的大多是三三两两各自来的。
辰池先前已经安排了人去宫门前引路,这一整天就坐在太宁宫的一间藏书房里待客。秋水在旁边服侍,一旦辰池脸色又开始变白,便劝她歇息,目光不敢移开半点。
从天刚亮起,到暮色四合,辰池见到的臣子还不到原本的四成。余下六成多,大半在城破前后便死了,没死的,听说也已经投靠了另外两国。
留下的臣子里,官职最高的左相方清平,是在未时到的。他布衣孤身而来,倒显得格外清俊,一身文人风骨,扑面而来。
方清平已年过古稀了。当年被辰甫安气得跳脚的大儒们,就有他一个。他当时十分不喜欢辰池,觉得她身为一个女孩,终归不太乖巧。但对比起右相,那个虽一直偏爱辰池,却在城破之前挂印而逃的中年人,辰池还是极为敬重这人的——
城破时穆国铁骑已踏入辰台皇宫,正四处搜捕辰台肃帝,仓皇间辰甫安想出个办法,寻了几人披上皇袍分开逃命。当时辰甫安穿了皇袍,辰池穿了皇袍,满殿官员中第一位站出来的,便是这位方清平。
辰池记得那天他面色肃然,郑重地向肃帝行了全礼,才接过那一身皇袍,一丝不苟地穿了,眼里忽然就垂下泪来。眼泪顺着她曾认为难看可怖的皱纹流下来,清亮悲凉。
——而今她看着方清平,眼神便亲近了许多。而方清平看着她,目光里也终于有了一丝钦佩。
辰池示意秋水去散一散周围的人,只留了方清平在这书房里。两人都不拘谨,辰池先开了口,话里带着笑意。
“方大人乃百官之首。”
方清平颔首道:“是。”
辰池笑看他双眼,又道:“我信得过方大人,相信有些事情方大人也看的清楚——如今辰台虽有望光复,我与方大人有生之年,也极难看到盛世了。”
方清平再次颔首道:“是。”
“所以我的打算,便不瞒着方大人了。我原本是希望能毕生助二皇兄征战、扩张辰台版图的。但前段时间我为人规劝,一番雄心壮志已去了一半。如今,我只愿朝中人能保全性命、辰台能以小国之名,养精蓄锐罢了。”
方清平眉头一皱,问道:“三殿下何出此言?以两位殿下之才、以辰台旧人之忠,我朝又何愁无法东山再起?”
辰池道:“寻常时候,这么说也便罢了。但眼下,我只剩了一月寿命。不说这一个月够不够辰台休养生息、广纳贤才,就算够,我死以后,以二皇兄一人,也很难军政兼顾、扬鞭东扩。”
方清平又皱了皱眉,道:“恕老臣直言……老臣曾学过些医术,如今看三殿下脸色,不过气血有亏,绝不致死。三殿下是从何处得知自己寿数?”
辰池沉吟一下,道:“我身上中了断心铃之毒。方大人可曾听过?”
断心铃虽罕见,却是至毒。方清平学过医术,自然知道。当下,他便只倒吸一口冷气,问道:“二殿下可知?”
辰池道:“二皇兄自然不知。”
方清平抿紧唇,一张苍老的脸皱缩起来。
辰池恍若无事,又道:“我余生仅剩一月,要铺完这些路,还要借由诸臣之力。方大人,我不妨告诉你,我把赌注押在燕争帝身上——而他此刻,就在太宁宫。”
方清平这一下才真的惊了,官场沉浮多年,他竟掩不住脸上的惊讶之色,全身更是一个激灵:“三殿下,虽然如今燕桥辰台结盟,但你竟如此信任他?”
辰池道:“眼下他孤身一人在此,自有人看管。”
方清平冷静了一下,也明白过来。辰甫安一人领兵,身边尽是燕桥兵将;燕争帝一人在辰欢,身边尽是辰台侍卫,相互也算是个掣肘。
他最后道:“想来三殿下已有计谋,微臣斗胆一问。”
除却方清平之外,还有些臣子也来了。
在秋水看来,最难忘的是三个人。其中两人一并来的,但却似乎政见相左,一言不合便争辩起来,好几次直到发现辰池强忍不适,才住了口。
还有一位,听闻城破的时候他重病在家,但大开府门,容了许多流窜的人进去,拼死护住了他们。最后他本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但孙破来看了一圈,不知为何便不再为难这人——听说是有感于名士风骨。而这位名士来的时候,躺在担架上,瘦骨嶙峋的,被人抬了进来。一见了辰池那叫一个老泪纵横涕泗横流,扯着辰池的手就不放了,看着像是吃了无数的苦,受了天大的委屈。
辰池也不好拂了他去,但她的性子是不喜这样的。还幸而断心铃又发作了一次,秋水见辰池面色有异,才终于将那人暂且支去了一边。
待终于打发了这些臣子,辰池也对辰欢城内的情况了解了不少。秋水
为她摘了珠冠步摇金钗玉簪佃梳胜等种种沉重饰物,辰池自己褪了镯子、璎珞等,又吩咐人去打来水,把脸上一层补了又补的脂粉洗去,终于清爽了不少。
但这时,忽然有人禀报,说有一个小和尚,在宫外等了许久,求见三殿下。
辰池听是个小和尚,便问道:“他叫什么?”
“说是法号慧空,还自称与一位叫陈律的人有过一面之缘。”
辰池皱了皱眉,不知他来此是什么事。慧空与秋水大黑等人不同,并不算是为皇室效力的人。想来,也不该有什么能主动联系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