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

张鹤一直跪在自己的城主府里。燕争帝回去的时候,他身上已经一层薄汗。

燕争帝没看他,也没有让他起身,只道:“你好歹也是为了沣州城,虽然不忠,也算是尽职。我知道军中定然有你的心腹,你若是交出这些人,便大可死的体面些。”

张鹤抬起头,却是看向了梁衡玉。梁衡玉却躲闪着,也不看他。

又是这样各为其主的故事,在乱世里一次闪躲中淹没过去。

张鹤便用手抹了抹脸,看向燕争帝,道:“陛下,若如此,您可能以他们保全我沣州百姓百年平安?”

燕争帝看着他,也不掩饰,便道:“不能。”

辰台覆灭只不过是一个开始。燕桥与穆国总要一争长短,现下两国风平浪静的,却是都盯着辰氏兄妹。辰台是一块肥肉,待这块肥肉有了主人,就是战事荼蘼的时候。那一天定然已经不远了。他舍了梁衡玉这么一枚大棋夺来的沣州,若还护着它,无异于平添个时时可能叛变的累赘,有尾大不掉之嫌。

张鹤便又看向梁衡玉。他虽然身在官场,周身却总是有一种仙气缥缈的气场,像个得道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长一样。这一眼里难得带了点哀求的意味——燕争帝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梁衡玉却将活着,在燕桥的庇佑下长久地活下去。

而且他一定会留在沣州。不为什么,就凭他们这些年的一点点情谊。

但梁衡玉却沉吟着,不说话。他的目光像是个死人的手臂,无力地骤然垂下来,了无生气地看着张鹤。

昔时把酒对月、共与图谋,他还记得这么多年他一成不变的仙风道骨,尤其是他刚到城主府那一夜,张鹤在雨里递来的那一把纯白的伞。那时候张鹤佩着一块玉,压着滚滚的袍边,却还是凭虚御风的风骨。

今时他顶替了张鹤。袍上压玉的人,当年眉目清冽不失温和,鹤发童颜一张脸,现在却苍老颓然、满面失意,绝望赴死。

死到临头,还要用这样乞求无力的目光,看着自己。

幸而在张鹤的目光彻底冷去之前,梁衡玉终于开口了。他站在张鹤身前,站到燕争帝面前,垂手道:“陛下,臣私认为,沣州的价值不大。毕竟,相比起我燕桥兵强马壮,沣州再如何铁骑雄狮,也不过一支私军罢了。在臣看来,他们还不如张鹤一人的价值。”

燕争帝显然没有考虑过张鹤的价值,此时不由得看向他,道:“继续说。”

梁衡玉又道:“沣州地处三国交界,多年来是必争之地。而张鹤此人,虽忠心不足,却对沣州尽心尽力,统领沣州多年,深得此地民心,可以说正是沣州的关键。利用这样一个人,一来可以向穆国示威,二来可以将辰池索玛等人的死全都推到穆国去——陛下,辰池就算没有死,而是落在穆国手中,也不会有半分生机。虽然穆国皇子懦弱无能,孙破和程十七却都是心思缜密、不择手段的人。辰池身为辰台公主,无论骨头是软是硬,都是毫无生机。”

燕争帝面无表情,眼中神采却是黯了黯。

而后他又看了看张鹤和梁衡玉,将他们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张鹤从心如死灰中蓦然流露的一丝惊喜,和梁衡玉意气风发中的一点悲悯和痛苦。

他竟点了点头,道:“好。”

保全沣州,怎么说也算是张鹤的遗愿。那便撒个谎与他罢。

别像她一样,抱着那么大的遗憾走。

张鹤闻言,身子顿时挺直了,就连神采都又生动了起来,依稀又仿佛是当年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满脸兴奋与欣喜,噗通一声就向着燕争帝磕了个头,求死的声音,倒格外年轻有力、中气十足:

“臣、谢陛下!谢陛下!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臣自认失职,死不足惜!临终悔悟,亦难释然!为谢陛下隆恩,警示后人,臣愿受凌迟!!!”

“扑通”。

梁衡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燕争帝瞥了他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张鹤却连这一瞥也未曾。

梁衡玉颤颤巍巍道:“张鹤、张鹤……!”

他缓缓扭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张鹤。这几个字经由转过的脖子,从他牙缝里艰难冒出头来,就干巴巴地断了头。扭扭巴巴,皱皱缩缩。他表情也是过分的狰狞,连带着这几个字也可怖了起来。

该怎样去形容那样绝望愤恨的声音呢,还带着不甘,却是可怜巴巴、眼睁睁的。

像是他梁衡玉才是那个死到临头、将被千刀万剐的人。

张鹤只是肃然看着燕争帝,将脸上肌肉绷得死死的,咬紧了牙关,不说一个字。

他才不管他。他看着就好了。这样血淋淋的结束,哪怕过去仅曾有一丝真情,他也不至于眼见自己遗愿落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