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旅途上

花月料亭里今天来了不一样的客人。

合上雅间的纸门,隔绝了里面谈话的声音,早雀转过身,路过禅意悠然的中庭时,看到了背对玻璃门坐在檐下的沉默身影。面色苍白的灰发男人脸上有着骇人的伤疤,和正在房间里和高杉谈话的先生一样穿着行者的装束,蓑衣草编织的斗笠置在身侧,似是才从外面远游回来。

……为什么不一起进到房间里面去呢。这个念头只是在早雀的脑海里稍微转了一圈。心底的直觉告诉她,对方想要回避的人,是高杉先生。

葱茏的古木投下幽静的荫凉,细碎的光影在覆着青苔碎石的地面上随夏风轻晃。将中庭的小世界探索完毕,羽毛油光水滑的乌鸦扑扇着翅膀飞回了胧的身边,在他的手边小蹦了几下。胧摸了摸它的鸟喙,那只乌鸦顿时就眯起了眼睛。

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早雀的视线,胧稍微抬起眼帘,明明没有放出任何杀气,却见到身着侍女和服的少女一个激灵,极快地低下头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

花月料亭今天来的客人很不一样。高杉先生居然没有拿出总是随身携带的烟斗,在那位笑容温暖的先生说话的期间,也一直都很安静地听,没有丝毫不耐的样子。

就跟在老师面前的学生一样。可若要说起年龄,那一位松阳先生看起来也未免过于年轻,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时间留下的痕迹。

大自然真是神奇。早雀在心中由衷地感叹。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

“……去了和歌山吗,”高杉下意识地想要掏出怀中的烟管,动作行到一半又在松阳笑眯眯的注视下重新将其放了回去。“因为那里的柿子?”他抬起眼帘,低沉微凉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真实的笑意。

“被晋助看穿了啊,”松阳朝正在添茶的早雀颔首致谢,转过头来心情颇好地笑道,“和歌山的柿饼可是天下一绝。路过的话,不尝尝可惜了。”

从来没有在高杉在场的情况下见过如此融洽的气氛,早雀忍不住多看了那位松阳先生几眼。

……世界果然是美好的。

心中忽然肃然起敬,她认真地行了一礼,这才退出了房间。

“……回来的路上,我去了一趟箱根。”

正要合上纸门,早雀的动作一顿。随着松阳先生的话音落下,房间里的气氛似乎微妙地变了。

箱根。她无意识地想起,十年前攘夷战争的最后一役,似乎就发生在自古以来有天下之险称呼的箱根附近。那里地势险峻复杂,又近邻海湾,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也是通向江户的要冲。

不知道为什么,早雀忽然觉得,能在高杉面前提起这件事的,也只有房间里的松阳先生了。

“晋助,”她居然从那个笑意温和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难过的意味,“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就算现在不在了,过去的拥有也不会被夺走。”

身后的和室好像安静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凝固了一瞬。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早雀听到房间里面响起高杉暗哑的声音。

“……老师,”沉默半晌,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是充满自嘲意味的,比哭出来还让人难受的笑声,沙哑得仿佛能咳出血来。

“看见老师回来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

在那之后,房间里便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和家乡里大多的女孩子一样,早雀曾经有过一个梦想。平凡到无趣的梦想。

在某一天,穿上新娘子的白无垢,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嫁给自己这辈子最喜欢的人。那个场景她曾经在脑中不知道描绘过多少遍,连白无垢上象征爱情忠贞的白鹤纹都已有清晰的模样,就差以银线缝制而出了。

高洁的白鹤是幸福吉祥的象征,同时也是一雌一雄终身配对非常专一忠诚的鸟。会津的新娘子出嫁时,雪一般的白无垢上总是会绣有鹤的花纹。

在早雀的构想中,会和自己携手走向未来的,一直都是青梅竹马的俊吾。

自从来了江户之后,就一直和她鲜有联系的俊吾。

随着一声酒盏碎裂的清响,浑身是酒气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走廊上,穿着西装的模样过于陌生,以至于早雀一时都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背后高杉的脸色。和往常一样,她负责将客人送到门口。料亭的老板见她几次和高杉相处都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年轻人,你很有前途啊”的想法,于是将她从后方的厨房调到了前面来,也就有了当下的一幕。

“……俊吾?”看清了面前之人,早雀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但喜悦的情绪在看到他眼中陌生闪烁的怒火时很快就变成了不安。

“你果然变了啊,”痛苦又尖锐的声音令早雀脸色一白。穿着西装却难掩落魄的男人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苦涩,隐藏着来到江户后不断积压的失意和愤懑,“你也被江户这个鬼地方同化了啊。搞什么啊,你这不是变得和其他女人一样了吗。

他嗤嗤地笑,估计是醉酒了的关系,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站在后面的高杉,嘴角扯出鄙夷的一抹笑,被刺痛的神色一晃而过:“爱慕虚荣得令人作呕。”

漫不经心地抽了一口烟,高杉眼角一扫,就看到了走廊拐角处和早雀共事的侍女的衣角。注意到他的视线,那名侍女打了一个哆嗦,相当干脆地跑掉了。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早雀的声音很轻。她只是直直地看着俊吾,眼神中满是伤痛的不可思议,面色惨白,却几乎要笑出来了。“你不信吗?”

她头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心碎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啊。

在所有人之中,“你居然不相信我吗?”

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了,仿佛被眼前的这一幕灼烧得理智全失,俊吾只是恨恨地看着她:“亏我……亏我曾经一直……”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像你这样的人,”他绝望地笑了起来, “怎么不去……”

“死”字刚要出口,一直置身事外的高杉忽然就动了。炸得人头皮发麻的杀意忽然暴起,身着西装的男人狼狈地往后一坐,几乎是跌到在地,在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寒光凛冽削过眼前的刀刃。

走廊上光影一晃,早雀甚至来不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自己扔到了俊吾面前,猛地张开双臂。随着厉风呼啸,高杉的下一刀堪堪在她的眼前停了下来,锋利的刀尖只要再往前一寸就可以劈开她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