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弹指一瞬

江户的盛夏在蝉鸣中喧嚣起来。

八月的夏日高悬碧空,灿烂的阳光洒遍世间的每一角落。葱茏的树影中几乎捕捉不到风的痕迹,在酷暑之下快要蒸发的行人瘫倒在公园的长椅上,碎光浮动的清爽碧海在汽车扬起的热尘中变得无比遥远。

道路旁的冷饮贩卖机神色蔫蔫地伫立在日头下,掉出来的零钱都蹦不出几个响来,固执地滚到底部的阴影里躺平不动了。

便利店中的冷气缓缓吹拂,中年的收银员生无可恋地站在柜台后,默等银发的客人从空空如也的钱包中找出并不存在的钱币。

“啊咧,奇怪,是黑洞吗,阿银的钱包原来是黑洞吗,”嘴里不断嘀嘀咕咕着,银发的男人偷偷看了一眼收银机显示出的数字,只是犹豫了一秒,就将购物筐里的醋昆布和狗粮无情地扔了出来,只剩下柜台上的一盒草莓牛奶。

“……那个,”抓着自己乱七八糟的卷发,他抬起眼帘,讨好地笑,“阿银家里上有八十岁的吃人老太婆,下有胃里装着宇宙黑洞的怪力女和巨型犬,哦对了,还有一副眼镜的工资需要发,看在大家生活都不容易的份上,你就……”

在便利店界的腥风血雨中纵横数十载,那个收银员大叔只是面无表情道:“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坂田先生。”

在过去的白夜叉、现在的万事屋老板快要走到穷途末路之际,背后忽然响起奇怪的北方口音: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这里有三百日元。”那是属于年轻女性的声音,此时在银时耳中几乎可以和结野主播的天籁媲美。

在提着草莓牛奶精神焕发的银时踏出自动门之后,收银员大叔回过头来,随手不经意地给后面的少女打了个九折:“那种整天赊账的混蛋,就算被汽车撞飞倒在马路边也不用管,就当做是为社会除去蛀虫。”

名为麻生早雀的少女露出明快的笑容:“谢谢你,大伯。在江户讨生活的大家都不容易,能帮一点总是好的。”

收银员大叔只是耸了耸肩,将零钱找给她:“……你是会津人?”

少女惊讶了一下,眼神都亮了起来;“您是怎么猜到的?”

如果手边有烟的话,收银员大叔一定会深沉地吸一口,神秘地望向冷气吹拂的空调口。“……口音。”他说,“一听口音就知道。”

——要去江户打工,就得改掉你的会津腔。

故乡的长辈曾如此建议道。可惜那时候她一心沉浸在要飞往外面世界的兴奋中,对于这些话也就没往心里去。

江户在这些年间高速发展,日新月异的大都市和会津这种偏僻的北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家乡里有几分血性的青年都不甘留在本地发展,一个个都梦想着去江户开辟新天地干一番大事业。

没有经历过战乱的悠哉一代——家乡的长者们都喜欢这么摇头叹息,顺带回顾一下自己光辉坎坷的过去,结尾一定要敲一敲旱烟斗,批判现在的年轻人天真又浮躁。

以前早雀听到这种说辞,心里都会忍不住想要反驳,对于在十年前结束的攘夷战争,自己并不是全无印象。

地处偏僻的北国,会津并没有被直接卷入那一场举国动荡的漫长内战,血腥的风雨也大都集中在京都和江户附近一带。尽管如此,战争的种种传闻还是透过出行在外的人传回了乡里。

十年前攘夷战争在鲜血与硝烟中落下帷幕的时候,她刚好六岁,已经是能清晰记事的年纪了。

土坑中的火光在屋内温暖摇曳,她那病弱却温柔的母亲就那么披着羽织,一边拢着她细软的头发一边望向窗外的漫天大雪,眼底是她看不懂的悲悯神色。

——攘夷战争结束的那一年,会津下了很大的雪。

哪怕是以天气严寒出著的北国标准,那也是令人难忘的一场大雪。

像是要埋葬万物,覆盖世间一切污秽,将战争的丑陋伤痕都尽数掩埋抹去,冰封万里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初冬一直下到了早春,数月未曾止息。

当地人都说,在这种天气里走失了就回不来了。如果丢了重要的东西,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了。可在那时稚嫩的自己眼中,这绵延无尽的纯白却如同某种象征,是替亡者引魂的归路。

她喜欢会津的雪,也喜欢总是会温柔地哼着歌,拍着自己入睡的母亲。

看着窗外绵延的大雪就动了恻隐之心的母亲,也许正是因为太过温柔了吧,在来年初春的樱花盛放时,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在那之后,早雀最重要的人就只剩下了青梅竹马的俊吾。她最喜欢的,名为鹤的报恩的故事,听众也由此变得只剩一人。

一年前在俊吾和自己告别,踏上前往江户道路的那一瞬间,早雀就决定了——要离开自己深爱的会津。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听了那么多故事,她也是时候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不过,口音这种东西,真的很难改掉啊。

也许是因为初来乍到者的运气都比较好吧,她在江户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高级料亭洗碗打杂。平常都她待在后方

,也不需要在前面迎接贵客,只要老老实实勤勉工作,养活自己也还不算难事。

可问题就在,收留了自己的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高级料亭。

和江户繁华的市中心仅隔几条街,隐藏在幽静小巷中的料亭历史悠久,门面看似普通,撩开绛紫的门帘后却别有洞天。夜灯柔和的中庭如同精致的微观世界,亭台流水曲榭回廊,葱茏的禅意静止,每一个叶片舒展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更别提在走廊微暗的光影下优雅如画的插花。

面试的时候,料亭老板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她要管得住自己的嘴,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要牢牢记住,若是能时不时地装聋作哑则更好。

不过,别说是装哑巴了,如果需要的话,为了工资让她装智障都行。江户的物价可贵了,当时她连付房租的钱都没有了,见到饮料机下的硬币都想捡——俊吾很忙,她也从未想过要依靠对方生活。

在名为花月的料亭还算顺利地工作了两个月,各界名流和幕府政要的世界就在一墙之隔,如果不是有一次人手紧缺,早雀这个半吊子也被拉出去帮忙的话,她的生活也许会一直这么平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