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城的松下私塾里种着樱花。
既非繁丽如云的八重樱,也非流彩如瀑的枝垂樱,只是乡野间最为寻常可见的染井吉野樱,每到春天便绚烂地绽放开来,随暖风拂落的花雨刚好能铺满不大不小的庭院,拉开教室的门就能映入眼帘。
小小村塾一角中的春丨色和樱花漫山遍野怒放的盛景完全无法相比,但回忆起来时,透过花隙间瞥见的天空却比任何时候的都要碧蓝,连风中都像是染着光的气息透明而纯粹。
现实扎根之地如今只剩下被当年的大火一夜焚至焦黑的废墟,庭院中也再寻不到吵吵闹闹围着老师的私塾学子。时光继续向前流动,春天依然临至,回过神来时就又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
鹤子最后一次见到阿羽时,靠海村屋的庭院中恰逢红梅怒放,饱满的花瓣覆着剔透的雪霜,在寡淡寂静的世界中成了唯一明丽的色彩。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而已,梅花清幽的暗香仿佛依旧在空气中浮动,可此刻再次见到对方时却已恍若隔世。
对方会千里迢迢跑来前线的原因,只有一个。
在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中来去已成家常便饭的鬼兵队队员此时通通成了怂蛋,不要说是正常地打一声招呼了,连抬起头直视阿羽的眼睛都做不到。
——这次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吧。
葬礼过后,她在刀剑冢前呆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对沉默地待在她身后的高杉如是请求道。
樱花兀自绽放,一周前的战役烙下的阴影仍未消散,天气却已明媚得几乎讽刺。“……羽岛小姐,”熟悉的称谓在喉咙里哽了半晌,鹤子还是将其咽了下去。
她现在是鬼兵队的军监。
没有直接回应,阿羽——亦或是羽岛——只是紧了紧羽织,勾出有些心不在焉的笑容来:“他人呢?”
在战乱的年代孤身一人跋涉到前线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对方在接到消息后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找到了在野外扎营的攘夷军。体力和精神的双重压榨之下,她的脸色此时透着略显病态的苍白,嘴唇也缺少血色,身姿却站得极稳而坚定,近乎是固执地立在原地。
鹤子注意到她微乱的发髻间插着碎花精致的发簪。
本想劝她先去休息,鹤子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替她让出路来:
“请跟我来。”
战事刚结束时狼藉的景象已经被后勤部尽力收拾过,狰狞的血污也被翻松的新土遮盖掩埋。丧主的武丨士刀立在大大小小的坟冢之上,黯淡的刀绪在微风中轻扬,明明剑冢密集,却寂寥得如同隔海的孤岛。
佐也的刀是哪一把,羽岛自然认得。
樱花烂漫如云,稀疏的阴影透过花隙交杂着落了下来。她在佐也的坟前安静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像是许久未归的旅者,乍然回到曾经的归属之地时已认不出爬满青苔的家门,只能如同陌生人一般踌躇不定地徘徊张望。
可惜野草杂生的庭院早已荒芜,被时间世事吞噬得面目全非。
羽岛一动不动地站着,明明早已确认过事实,却几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死了。”鹤子听见自己这么说。
又平板又生硬,粗糙直白得不留一点余地,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鬼兵队二番队的队长,于上一场战役中领兵突袭天人的营地时身中数弹,在撤退的途中失血过多,最后连医疗站都没撑到。
她连对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都未曾见证,反而是在战后随高杉清点伤亡时,在一排排从战场上抬下的尸体中认出了佐也被血覆盖的僵冷面容。
“……嗯,我知道啊,”眨了眨眼睛,羽岛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循声朝鹤子的所在笑了笑,然而眼中并没有确实地映出她的身影。
“早在那个笨蛋参军之前我就跟他说过了,你这是去送死。”她语气轻快地说,声音却飘忽,在空气中茫然地寻找着立足点,最后只能消散在暖春的风中。
像是忽然就站累了,羽岛抱着双肩蹲了下来。
“活该。”她笑道,“我明明都跟他说过了。”
猝不及防的哽咽忽然涌上喉咙,她的声音细微地颤抖了一下:“真是活该。”
鹤子没有多少安慰人的经验。
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苍白失色,她望着对方半晌:“羽岛小姐……”
“我知道。”对方突兀地打断了她想说的话,“我都知道。”
“可是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羽岛仰起脸,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拼命眨眼,“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要嫁给他的。”
仿佛没有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哭腔,她若无其事地重复道:“我都已经决定要嫁给那个木钝的笨蛋了。”
“反正从以前起就一直是我等啊等的,所以再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回来的时候将那个家伙揍一顿就可以了。”似是想起了过去的事,她轻声笑了起来,但笑到一半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羽岛沉默了很久,再次抬起头来时,总是笑意盈盈的
眼中已有水光。
“……鹤子,”她的声音近乎无措,“你说他怎么就擅自走了呢。”
顿了顿,她抬手捂住脸,将颤抖的声音埋进手心:“你说我怎么就没有自私一点拦下他呢。”
“如果我能当初能抛下一切跟着那个蠢货上战场就好了。弱小如我,哪怕什么都做不到……”
“你在说什么蠢话,”鹤子攥紧一直捏在手中血迹斑斑的御守,“所谓的强大与否绝不是仅仅以力量衡量。”
对方比她厉害多了。在没有荣光的战场上,一直默默坚守等待,对方的坚韧是她所不能比拟的。
沉默了一会儿,鹤子微微松开手心,将佐也的遗物递到羽岛面前:“这不是一直守护得好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