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曾注视过某人的背影

记忆是非常暧昧又麻烦的东西。

如果能凭着自主意识筛选倒好——还鲜活的,已然腐朽的,爬满黑斑的,早已消逝于虚无中的——有一些回忆会用心铭记,有一些过去则会被刻意遗忘。

像是挤满旧物的收纳盒一样,如果能全部倒出来清理一番的话……那一天夕阳下的景色,她真的会从心中删去吗。

她曾讨厌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她不喜做无意义的、没有回报的事情一样。可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她那时真正想要避免的,并不是落空的期望,而是在问出疑惑的那一瞬间,心头无法抑制涌上的涩然情绪——恍若明镜般,将自己都不想知道的一面倒映出来。

握于手中的刀,乃至于在这个世界上的立足之本,都是那个人赋予的——这是无可置辩的事实。

曾经憧憬,曾经亦步亦趋,曾经将其利用,曾经为其所用。

……应该说是师傅吗。能得到奈落三羽之一的指点似乎并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比传说中的富坚义【哔——】从职业麻将桌选手堕回漫画家的几率还要低——但对方也只是极偶尔地会在空闲的时候关注一下她的进度。

就跟关心托付给工匠打磨的利刃是否称手一样,偶尔会心血来潮试一试刀。

——“请使用我吧。”

跟她同期的小鬼都有相应的自觉——做工具总是简单多了——至于有没有跟她一样窝藏私心就不知道了。

“锋芒过盛的无鞘之刀,轻易便能折断。不过是可以随意拆换的刀片,我不需要。”

……如果不是师傅的话,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呢。和组织表面上灌输贯彻到近乎麻木的献身理念不同,这种几乎像是藏有真心的话,为什么要对她说出口呢。

……也许只是要求较高比较龟毛吧。也许只是比较注重环保回收利用吧。难得捡把废铁,只能打造出刀来,难不成还要再去淘一把鞘吗。买一赠一才是王道。

——成为自己的鞘就是了。

八咫鸟的羽翼脱落得很频繁,时不时就得大换血一次,没有秃掉一定是因为还得保留上天的中二颜面。总之,同期生都相继凋零,曾经嘲笑她过分在意疼痛的小鬼也在某次任务中很干脆地闭上了嘴——永远的。

接受了八咫鸟丑得出奇的刺青,就算跨出了第一步,正式成为了奈落的一员。

作为考核,她当时暗杀的是谁——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已经记不起来了,大概又是哪个透露出攘夷倾向、反对宽政大狱的幕府高官。

夕阳燃烧于天际的尽头,绚烂得恍若凝尽了世间的色彩。江户的街道上人流熙攘,逐渐散向归途。和菓子屋即将打烊,供客人休憩的长凳旁印有一圈白色碎花的红伞也被收了起来,像是落尽花瓣的樱木一般安静地立着。

无聊地观察了一下午宅邸四周的人员流动,她刚要起身,包在纸袋中的馒头忽然落入怀中。

——只是道具罢了。在和菓子屋前坐了一下午却什么都不买,毕竟有点可疑不是吗。

充满血腥的夜幕即将降临,街道上回家的人们却对此一无所知,连风都是暖的。怀里揣着象征性地咬了一口的馒头,她跟在那个被背影的后面,明明一步步踏入无法抽身的泥潭,心情却和沉重相差甚远。

……说起来的话,她从来没有看过对方露出任何跟高兴有关的表情。

是因为失踪的前代奈落首领吗。没有正式的交接仪式,对方现在不过暂居代理之位。虽然她对权力毫无欲望,甚至觉得还不如手中的馒头吸引人,但就以她处理过的那些幕府官员看来,居人之上似乎是相当让人上瘾的事情。

如果是因为这样才不开心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

她仰起头。

……此刻融于人群中,在他人看来说不定就跟家人一样呢——这个念头忽然跃入脑中。

思维如此轻易就被岔开,她安静地跟在对方身后。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上被夕阳拖得长长的,如同墨水在地面上流淌。

梦境中的过去被时光模糊,声音也一同被岁月剪去。置身于观众只有自己的默片之中,鹤子望着年幼的自己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牵住了对方的影子。

……为什么偏偏买的是馒头呢。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将背叛组织的自己处理掉呢。

“心怀感激吧——将你带回组织是那位大人……最后下达的命令。”

在回忆中逐渐远去的背影,已经追不上了。

有些问题的答案,注定听不到了啊。

从过于长远的梦境中醒来,再次回到现实恍若隔世。陌生的屋檐、细沙环绕的方形炉床、以及安静摇曳的火光。呼啸的风雪被紧闭的门扉格挡在外,呜呜地发出野兽嚎哭一般的声音,将空气安稳的屋内衬托得愈加静谧。

意识仿佛仍滞留在过去的时光中,一时不要说是认出自己身处何方了,模模糊糊间连自己是谁的概念都一并混肴。

鹤子望着火光无法触及的屋檐发了一会儿呆,

指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探,却是摸到了熟悉的衣角。

她猛然起身。

“醒了吗?”

哔剥一声,炉床中的火堆溅出点点火星。

还未愈合的伤口哀鸣起来,动作微不可见地一顿,鹤子抬起头,身着樱色和服的年轻女子正难掩关切地望着自己,映着火光的眼瞳像是琥珀一样剔透发亮,透着莫名令人安心的色泽。

“村里的大夫来过一趟,你的……同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只是还有点发烧,除此之外并无大碍。”顺着鹤子的视线望去,对方的眼中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盖着血迹斑斑的制服外套,高杉的脸色虽然因为失血过多依旧苍白,呼吸却平稳顺畅了很多,伤口看起来也都经处理包扎过了,缠着厚厚的绷带。

紧扼心脏的重量骤然一松。

“要不要先喝碗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