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展开的地图如雪平铺于长桌之上,反复对折使用过多次的纸张沾染油脂,在烛光的映照之下近乎透明。纵横的山川向四角伸展,各处天险要害皆以朱砂墨细心圈出一一标记,使得原本复杂难懂的地形一下子脉络分明起来。
——不愧是桂子。
在鹤子的注视下,桂将标记敌军的木牌“啪”的一声置于地图之上,声音清朗:
“幕府的主力军这次布阵于石见山西南一里处,阵型左翼沿三江川展开,与后侧两路佐幕联军呈掎角之势。”
黑发皆以白缎一丝不苟地束在肩侧,他将己军的位置按照相应阵型标于图纸上,抬手间便已布好暗藏杀机的战局。
“若是采取强攻,本就在人数上处于劣势的攘夷军必定会遭到两翼夹击,”顿了顿,桂抬起眼帘,巡视围坐于会议桌旁的军中各队将领——熟练地忽略了怀中抱刀卷毛微点的银时——确认无人面露茫然迟凝之色,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因此这次的战略重点在于将敌军逐个击破,切断各路军队之间的联系,再重点歼灭。”
——对于大部分出自周边或长洲的志士,桂的战略解说未免过于详细,甚至包括了许多不必明说的常识。但在座的人中还有一小部分是追随辰马从土佐藩前来的新友军,若是不将两方在各方面知识上的差异纳入考虑,只从己方角度出发的话也未免太过失礼。
细心龟毛到连摆放厕纸时该朝里还是朝外都有明确规定的桂,自然不可能允许怠慢友军这种有违武士道的失误发生。
帐外,一队巡夜的士兵提灯行过,腰间的佩刀哐啷轻响,整齐的步伐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咔擦的脆响,渐行渐远,直至被动静惊扰如涟漪波动的夜色又重新合拢无隙。
空气静稳的营帐内,烛火哔剥轻响。光影摇曳间,唯有桂温润低沉的声音在军队割据的地形图上起伏流淌,拨开局面上的重重迷雾,筛去扰乱思考的杂乱因素,引导着众人的思路如河水汇聚,化为势不可挡的洪流,一举击溃敌人的阵型,切断所有生路。
“据探子回报,这次佐幕的两路联军由熟悉周边环境的滨田藩和松江藩出兵组成,领军人物分别是各藩的家老,总战力共有千人左右。”
撇去旁若无人地与周公约会的银时不谈,这次的作战会议进行得简直顺利过了头,正经得鹤子都几乎要认不出那些坐在桌旁认真听桂剖析战局的家伙了。
哦,她好欣慰。
哪怕这只是为了在不明真相的友军面前装一装样子,摆一摆谱,她也好欣慰。
近乎幼稚的要面子和骄傲,看来有时候还是可取的。
有校长听课的课堂纪律就是不一样。
几乎所有人都老实地待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前所未有的聚精会神。
当然,这么说的时候她并未将一旁的高杉包括在内。
保持着坐姿不变,鹤子微微侧眸——不管是站着的时候也好,还是坐着的时候也好,高杉似乎总是喜欢找东西靠着。背脊放松,双手环胸,眼目微敛,姿态闲散中带着点傲慢,如慵懒优雅的黑豹,就连看似毫无防备的时候都未卸去融于骨血中的攻击性。
有些人就是这么奇怪,哪怕缄默不语时,都永远占据着主导的一方,笼罩其身的静默不会和犹疑不安画上等号,反倒能为其所用成为威压另一方的手段。
哪怕是发呆时候的样子,看起来都深不可测,仿佛在垂眸沉思。
——哦哦哦哦哦哦,不愧是总督大人!!一定是又想到了什么绝妙的策略吧?!
如果自家那群蠢货在的话,一定会摇着尾巴如此期待。
但早已看穿一切的鹤子知道,此时看起来一脸深沉地在思考战局的鬼兵队总督,正在一脸深沉地开小差。
而且还神游了不止一小会儿,估计从桂开始讲解敌人阵型时就没在听了。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臂侧,高杉微垂眼帘,手指无意识地在深深浅浅的衣褶上敲着固定的节拍,仿佛在调试她看不见的琴弦,拨弄着她听不见的曲调。
——太拖沓了。
桂考虑到他人特意放缓步伐的解说,对于高杉来说实在是太过迟缓无趣。
思维早就先行一步不知道跨到哪里去了的高杉,并没有等人的爱好或耐心。
一旦失去兴趣就立刻抽身——如果脱不了身的话,抽离思绪也行。
清晰无碍地捕捉到了高杉的小动作,鹤子抿了抿唇,敛去莫名其妙的好笑之意,轻咳一声重新坐好。
应该夸奖他至少没有直接起身走人吗?嗯,真是有进步有进步。平常总是对桂一副嫌弃的样子,需要的时候看来还是会给几分薄面的。
桂似乎对高杉的走神毫无所觉,完全沉浸到了战场的布局中去:“一番队、二番队、和三番队随我正面诱敌,四至八番队则负责全力歼灭敌军的左后翼……”
眼见作战会议就要这么风平浪静地行至末尾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自营帐的一角传来,毫不犹
豫地打断了桂未来得及说完的话。
“恕我直言,”不容错辨的土佐口音铿锵有力,斩钉截铁,“我认为此策有所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