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始于声音。
沿着生命的痕迹一路回溯,那是比在闹市街巷逃窜求生的时期还要更早的记忆,久远得像是隔世的梦境。
没有鲜血白骨,也尚无颠簸流离。纷飞的战火消隐踪影,世界回归尚未雕琢的雏形,在黑暗的怀中安稳地打着瞌睡。
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色彩,没有线条轮廓。
令人心安的黑暗中,唯有温柔的女声哄着拍子,轻声哼唱着无名的歌谣。
……那是她无法形容的声音。
仿若万籁俱静的冬日,自苍穹细细飘落的初雪,极轻而微,却又余韵绵长。
呢喃的音节悠悠落落,固定的节拍浮浮沉沉,词句与旋律相和,在空气中晃开细微的涟漪,恍若羽毛般轻柔地拂过心瓣,无声融化。
具体的歌词早已丢失,她甚至连歌谣的旋律都记不清楚了,只能模模糊糊地从回忆的深海中捞出残缺的片段,但那个清浅的歌喉中近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仿佛光一般温暖柔和的笑意,她却始终记得。
就算置身于再怎么深不见底的黑渊,就算这双手再怎么污浊不堪,也没有忘记。
她此生所有记忆的最初。
……
醒来时,有那么一瞬间鹤子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清醒这个词已不适用于此时的境地,不论是醒着还是昏睡,映入眼帘的都只有一成不变的黑暗。世界被尘封,所有的光和声音都被一同夺去,只余一片绵延至时间尽头的虚无。
沉默片刻,她试探性地伸出手——她觉得自己应该伸出了手,这里实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碰到的是坚硬的墙壁一样的物体、断裂的漆皮和翘起的木刺——然后用力将其往上推了推——纹丝不动。连空气都沉重到宛若凝固。
被埋在下面了……吗。
倾倒交叠的圆柱意外地在大殿崩塌时形成了庇护伞。被困于狭小的三角地带,无法完全坐直或是躺下,更别提站立,她只能僵硬地半躺半靠在背后的石灰泥墙上,头顶就是触手可及的断梁截柱,层层叠叠地封死了所有生路。
鹤子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自己全身各处断裂的骨头和撕裂的筋脉,用最实际有效的疼痛不断提醒自己还活着的这一事实。
绝对无声的黑暗中,一切情感思绪都被无限放大,最微小的不安和不适也能发酵成致死的恐惧。
冰凉的石灰墙,硌人的碎石木块,炙闷的空气,以及挥散不去的血腥和烧焦味。感官前所未有的敏锐,连自己呼吸吐纳时在空气中引起的细微震动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吸进——呼出——
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一时间只剩下了这个单调的声音。
万物都回归最初的空虚混沌,连接永恒的黑暗中,唯有自己一人倾听着胸腔间命数将尽的心跳。
幽闭的空间和墓室无异,逼仄得令人窒息。
……什么都好。
不管是什么都好。
只要能转移注意力。
——音乐天赋这种东西于她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但是这种时候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鹤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开口,像是第一次学说话的孩子一样,艰涩的,不确定的,磕磕巴巴地哼起歌来。
强迫自己重拾遥远记忆中的旋律,小声的,紧张的,颤颤巍巍地唱了起来。
——估计难听得令人想哭吧。
但随着声音的流淌,心却不可思议地安静下来,像是涟漪渐歇的水面一样慢慢趋于平稳。
呼吸不知何时停止了颤抖,声线也变得平稳。近乎干涸的溪流重新流动起来,混杂的泥沙逐一滤去,狭小的空间里一时只能听见陌生的歌声,音色愈发清晰明澈。
她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所在何方,直到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
“你唱错了。”
世上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大脑一片空白,千思万虑好似皆从心间过,到了最后却只剩下连灵魂都要静止的茫然。
看似没有尽头的寂静过后,鹤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极轻地响起:
“……你知道?”
你知道?
带着拼命压抑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希冀,微颤的尾音脆弱得一塌糊涂。
她突然感谢起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来——被对方看到了自己现在丢人的样子就糗大发了。
高杉——他的声音自右边传来——简短地哼了一声以表肯定。
“……会唱吗?”
她不受控制地微微结巴起来,直接忽略了对方略嫌弃的态度。
高杉默了一瞬:“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鹤子自觉地将这句话翻译成了“就算会也不想唱给你听。”
啊,说起来的话,对方正处于尴尬的变声期,会介意也是正常的。
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
,鹤子还是努力摆出了自己最正经的表情,前所未有地真诚道:“我不会嘲笑你的。真的 。”
“……我拒绝。”高杉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扭曲。
她不死心:“一句也不行吗?就一句。”
黑暗中没有传来回应。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无法言喻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微微松开不经意间攥握成拳的手——
“……那是会津地区的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