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习惯喊别人的名字。
和代号不同、确确实实倾注了父母美好愿景与希望的名字,对于曾经的她来说是非常麻烦棘手的东西。
能透露出来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工作职业、家庭背景、父母的文化程度、有无兄弟姐妹——即使是简单普遍如“庆次郎”,也能令目标人物原本模糊晦暗的身影一下子清晰起来,仿若白骨被赋予了血肉,一点点地拼凑出完整鲜活的面貌。
不再是宅邸里空洞移动的纸片人,也不是大街上擦肩而过的影子。并非凭空出现,也非世界预设,而是跟自己一样,记忆情感无一不缺,生命的痕迹亦有始有终的,活生生的人。
不管是无恶不作的官吏,平凡卑微的农家百姓,还是违抗幕府的攘夷志士,都有曾绞尽脑汁为其取名的父母。
一但意识到这点,挥刀的动作就会受到无形的阻拦,仿佛被人拉住了手腕。
于是派给她的任务后来只有目标代号,从无姓名,她也在乱取外号的过程中锻炼丰富了想象力,连脑洞都开得比以前顺畅,盯着刑室石墙上的一道裂缝都能补出它上辈子和上上辈子的悲欢离合,自娱自乐的本事只增不减。
以前的坏习惯,至今还如影随形。
原本以为早已生疏的工作,入手起来却毫不费力,连灰尘都不需要拂去。
夜色深沉,一轮孤月高悬于空中,如幽灵一般在云间穿梭。幕府和天人的联军本阵设于依山而建的巍峨佛寺,殿宇画楼,飞檐石阶,背靠天险占尽地利,如庞然巨兽伏在黑暗中休憩。
“你……!!”
惊呼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已彻底被扼杀,只是刀光一闪,年轻士兵的脖颈处便多了一道细如银丝的划口,滚烫的鲜血爆裂而出,染红了草丛。
最后一人鼓足全力提刀从背后杀来,鹤子面色不变地略一转身,挥刀就是一记平斩。
层层血肉脂肪如纸割裂,在对方的胸腹开出血淋淋的花来。敌人的刀举过头顶还未来得及劈下,就哐啷一声掉了下来,随着歪斜的尸体一起坠落。
夜风拂过,拨开丛丛瑟瑟摇曳的野草,露出七零八落散落一地的敌军尸体,连血液都还是温的。
鹤子甩了甩刀尖上的鲜血,滑刀入鞘。
不远处隐隐传来了敌军将士的把酒言欢和击鼓作兴,熊熊燃烧的篝火直抵夜空,成了无边夜色中唯一的光亮,坦荡到近乎嘲讽,仿佛胜利已成囊中之物般自信笃定——从某种方面上来说,他们这么判断也没有错。
她此次前来全凭个人意志,那些军中的首脑争执不休,始终没有下定奇袭的决心,再等待下去也只是白耗时间耽误战机。
一人就一人。她反而更习惯这个行动模式。
——到头来,她的这双手还是只能握住染血的废刀。
暗中解决了外围的巡逻小队潜入敌营时,士兵们庆祝胜利的狂欢大典已临近末尾,噼啪燃烧的篝火旁散落着碎瓷瓦片,喝得面色通红的士兵在七扭八歪地划拳猜酒,笑声粗哑狂肆。见不得人的角落里似乎隐隐传来凄凉微弱的哭声和呻丨吟,但很快便被哄堂大笑压了下去,被吞没得一点不剩。
山风凛冽,越是靠近铺在山头的大殿,敌军的防线就越是严密,到了后来已经完全看不到人类的身影,只有面色冷峻地巡守周边的天人军队。他们身着重甲,手握长刀,连战场上熏出的一身血腥味都未来得及洗去。
直接守在大殿门口的有两人。
鹤子不动声色地暗下眸光,右手微微探向刀柄。
乌云平移,遮住了本就稀薄的月光。黑暗突然如幕布垂下,笼罩四野。
门口的守卫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就在那一刹那,血光倏然绽放,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连停顿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像是断线的木偶一样软绵绵地倒了下来,被无声地拖入了死角处的阴影。
抽刀,割喉,藏尸,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连风都毫无波动。
殿内。
足有三人合抱粗的朱漆圆柱拔地而起,消失在了头顶灯火无法触及的黑暗中。小山般的佛像端坐在可轻松容纳百人的大厅中央,左手执禅定印,右手结降魔印,眼目微敛,在摇曳的烛光下形同鬼怪般阴森可怖,散发着丝丝彻骨的凉气。
位于大殿中心的,正是天人联军的狼头司令。
对方的周围都是重将谋士,说是天人军的精英都集结在此也绝不为过,比地球人高大许多的身影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随烛光变化不定。
鹤子悄无声息地依次潜入圆柱背后的阴影中,将事先准备好的定时炸丨弹装置安在底端处,默默跟桂还有武器开发部的人道了声歉。
这是场必须赢的赌博。她输不起。
做不到万无一失,便只能孤注一掷。
几乎是在她按下启动键的瞬间,外面就喧嚣了起来。
所有的谈笑倏止,空气仿佛一瞬凝固。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面突兀响起,接下来便炸
开各种各样的声音,宛若沸滚的锅水一般在营地上空回荡。
狼头司令皱着眉头放下手中的酒盏,一扫披风站了起来,浑厚沙哑的声音颇为不耐:
“外面出了什么事?那些地球的猴子又酒后失态……”
话音未落,烛光倏晃,疾风横扫,倒映在墙壁上的斜长黑影骤然间被一分为二!
瞳孔急剧收缩,狼头天人猛地回身拔刀,正好瞥见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部下尸首分离的瞬间。银芒如线,自阴影中蓦然浮现,只是极快地一闪,面色铁青的头颅仍睁着暴凸的眼球,就一声不响地从切口整齐的脖颈上滚了下来。
“混蛋——!!”嘶哑的怒吼和外面尖锐长鸣的警钟混杂在一起,响彻大殿。
莹白酒盏砸落在地噼啪爆碎,所有人的刀剑都尽数出鞘,金铁嗡鸣的清脆之音接连划破了空气,从四面八方朝鹤子急速刺来。
来不及思考自己的踪迹是怎么暴露的,也来不及考虑这么草率现身的后果,她现在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要快!
必须快!
在敌人的援军到来之前,必须杀掉身为军中首脑的司令官!
携着凛冽罡风的弯刃贴面削来,鹤子想都没想的旋身避开,手中的刀几乎是同时贴着牛头天人的臂下直直上削。
寒芒急闪,一划而过,血淋淋的臂膀伴随着沙哑的闷哼掉落在地。
她紧追着一刀砍下牛头天人的脑袋,在高高旋飞的头颅落地之前,又陡然间收势回转,唰唰两刀砍倒了欺身上前的两名敌军。
猩红的色泽爆射而出,空气里霎时弥漫开浓郁到刺鼻的血腥味。
敌军踩着同伴的尸体一拥而上。
曾经日夜不休的厮杀与训练早已在身体里烙下彻骨的印记,记忆此时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而来。
肌肉紧绷到发痛,血液在耳中轰鸣,视野像是被洗刷过一样清晰得惊人。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言语。
在敌人倾斜刀尖的刹那便已能够判断轨迹。
抓住空隙,猛然暴起,一击必杀。
滚烫的热血从刀刃上飞滚而过。
明明酣畅淋漓,思维情绪却好似和感官分离,一片沉寂。
又冷又空。
破空之声突然从背后袭来,她一脚踏上敌人吃痛弯下的膝盖,猛地一个后翻,锋利的长丨枪在下一秒呼啸着钉入后面的佛像,爆出无数的星火碎屑。
身体骤轻,视野倒转,敌人的方位布阵被尽收眼底,鹤子眼眸一眯,扭身落在柱壁上,旋即脚下蓄力用力一蹬,绷成一线直冲敌阵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