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蓦然睁开眼,已经是深夜。漫天繁星闪烁,一弯极细极细的下弦月刚刚升起,静静的悬挂在幽暗模糊的山陵间。他发现自己睡在一方巨大的青石上,而青石则孤寂卧在一片茫茫原野中。原野上只长着草,繁繁森森半人高,将青石堙没。他的马,星矢,静静在旁边睡着。
一阵冷风吹来,原野上扬起了草浪,一层又一层向前推进,原野好似幽暗的汪洋大海;而那方青石,是海洋里唯一的帆船。
风声窸窣,吹起了所有的回忆。
从前他带小雨一同去看马。两匹俊美的马驹,一公一母,出自同一母马,四肢健壮有力,双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颇有灵性。当下看中这两匹,小雨选了其中一匹母的,取名魔铃。她说,都是出自她家乡的故事。星矢,魔铃;确实是非常好的名字。星为流星,失为利箭,二者结合,迅利华美并存;魔铃,神秘妩媚,又不失天真。后来,魔铃英年早逝,小雨伤心不已。
从前,小雨还没有出现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看遍地都是黑暗的,他如果手中有力量,他要毁灭天地间的一切,因为一切在他面前都那么面目可憎。蟠云楼,威名宫内最高的一处天台,——也是全京城最高的天台。风雨交加的雷电之夜,他站在那蟠云楼上,迎风雨而立,天空中电闪雷鸣,一道道迅利的光亮将天空划作几瓣,一瞬间天地亮如白昼。所有人都恨他,可能都在这风雨交加的雷电之夜,默默诅咒他。可是看哪!他站在这最高的地点,他在向天地挑衅!他不是十恶不赦吗!他不是天理难容吗?看!他就在这雷电之夜,在这最高处,给天下人看看他是否天理难容,他是否敬神怕鬼!他狂妄,他百无禁忌,也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
——后来,小雨来到了威名宫。在一个雷电交加之夜,她在那危楼之下呼喊,呼喊他的名字:“李鹤——,很危险的,你快下来——”。那个时候,她才刚来没几天,那栋楼房,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许进入的。但是她奋不顾身要冲上来,好几个婢女在下面拦住拉扯。小雨摆脱不了,就在雨里对他大声哭喊,雨声风声雷声中,他听不清小雨在说什么;但是分明看见她的神色焦急惊惧——是为了他担心。每一道闪电划过,每一次雷声响起,都加重了她的焦急。后来她终于在雨里心力不支而晕厥。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就好似有一双温柔的手,“空空空、空空空”敲着他的心门。他在房里,黑暗阴冷的房里,蜷缩在角落。“空空空、空空空”,仿佛在告诉他门外的鸟语花香;门外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从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一切都那么清爽宜人。人也在那个时候不知不觉放松警惕。小雨挽着他,漫步在花园里。那个时候他的手下有内讧,竟然能够在花园里挖出一条地道,埋伏在内企图暗杀他。但是他们犯了一个十分低级的错误,他们不知道那个花园里种着一种异草,无色无味,形状也与普通杂草无异,但是若与它共处了十二个时辰以上,就会在不知不觉间使人暂时丧失内力,反应迟钝。那个杀手从地道里冲出来的时候,简直就好像从未习武过的,耍的都是些花拳绣腿。
但是对小雨来说不是这样。她看见一名男子手举利剑、目含杀气,直向李鹤刺来!“随随,小心!”她挡在他面前,抱住他,那姿势,是要为他挡剑?
那个人很快就被花园里的仆人制伏了。
小雨抱着他,满面含羞,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
他抱着小雨,抱着她柔软的身躯,满心欢喜和疼痛。
在所有人都巴不得他死的世界,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而死。他切切嘱咐小雨以后再不可这样,因为她的生命远比他的生命更加宝贵。在李鹤的心中,小雨是第一位,萧然是第二位,雨霏可以算第三。
深秋可以看见北斗星座,异常明亮的在天空中闪烁,正对着北极星。北极星,为迷路的人指明方向的那颗星,却无法为他指明小雨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之前是因为天蚕狼毒发作而昏迷了,星矢是匹灵马,将他驼到了这个远离人烟之处。他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他和小雨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他不愿意醒来。
秋风一阵阵,深碧色的浪也一阵阵翻涌,后浪推着前浪,推动着那方青石孤帆。月牙儿越升越高,漫天繁星随着秋风不停闪烁。
星垂平野阔,漫天的繁星铺洒在黑夜那黑色的锦缎上。小雨和云飞扬并卧在稻草屋顶,金秋的风舒爽怡人。云飞扬的小木屋在京城外,隐藏的群山之中。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李鹤、以及他那些精锐的寻人小组也绝对找不到这里。小雨在这里很安全。
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云飞扬卧在松软的稻草之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望着璀璨星空了。
“小雨,我教你认星象。”云飞扬道。“你看那一颗,是紫微星,你们又叫北极星。它的位置永远处于正北方,旁边的北斗七星四季围绕它旋转,所以人们认为紫微星是帝星,为帝王的象征;但是,它其实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而已。那一颗,天空中最亮的
那颗,是金星,它是黄昏时出现的第一颗星星,又是晨曦时消失的最后一颗星星,因此,它有很多名字:太白、长庚、启明、黄昏,你们还有一个特别美丽的名字:维纳斯,据说,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神……”
小雨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心生疑惑:“飞扬,你为什么总是说‘你们’?‘我们’是指谁?”她指指自己,“是我和谁?跟‘你们’不一样吗?”
云飞扬突然哑口。日常交谈,总会有泄露她前事的时候;不过,也不该一直瞒她。慢慢的,一点一点让她知道吧!
“是指你和忆儿。”云飞扬道。
“忆儿?”
“嗯,江忆儿;她是你的好姐妹,你们来自同一个家乡。不过,她如今在外云游,不知去向。你一时半会是见不到她了!”
“那,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的家乡又是哪里?”这是云飞扬第一次提起有关于她从前的事情。
……
更漏嘀嗒嘀嗒,记录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夜风将两人的交谈吹散,吹进夜空中的星星里……
第二天,阳光灿烂。这么好的阳光,小雨想着,应该把床底下那几只大箱子,都拿出来晒一晒。随着她身体的渐渐康复,她也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洗衣、做饭、打扫房间;云飞扬白天要进京城,一整天就是小雨一个人在小木屋,怕她孤单,又给她多找点事情做,买了几只幼鸡养在后院。米桶里的米满了,可以吃一个月,小雨白天也会去附近挖野菜和地瓜,云飞扬有时也从城里带来新鲜的蔬果。日子这样慢慢过着,越来越像小两口儿。只是两个人都不自知。
小雨第一次说要下厨的时候,云飞扬倒是有点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因为他了解忆儿,她说她们家乡的女子才不兴这些女红厨艺,个个都是要在社会上做“大丈夫”的,所以刺绣也不好,厨艺也很糟糕,自己也怡然自得,不以为意;更何况是小雨呢?她长年在威名宫,“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锦衣玉食的养着。小雨执意要下厨,云飞扬拦她不住,悄悄在水缸里储满了水,心里连救火的准备都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