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中的校区内没有炸街的摩托和运货的卡车,冬夜空气寒冽静寂,唯有烧水壶喷出的“呜呜”声突兀又刺耳,好一阵才消停。
“妈妈,你过来坐呀,别离我这么远。”周檐轻拍床沿,示意白夏莲过去。
白夏莲踌躇立着,嘴巴开合几次都没发出声。凝着侄子酒醉熏红、诚挚情深的脸,最终还是鬼使神差抬脚,挪步到侄子身旁。
床上的周檐看上去很开心,他迫不及待探出身,伸手握住白夏莲的手,将“妈妈”轻轻拉到床沿坐下。
白夏莲几乎从未触碰过侄子的手,这手很大,大得足够将她皴裂纵横的手全部暖暖地裹在掌心。近了看,白夏莲才发现原来读书人的手都长一个样,纹回细致没生老茧,连指尖都是柔软的。
“妈妈,你之前都到哪去了,我好想你……”
“妈妈,我有话一直想对你说,一直都没机会……你听我说,你慢慢听我说……”
母亲不作答,周檐便开始自说自话。他说等他工作几年存好钱就带母亲去首都治病,说要带母亲回沿海城市去生活,去澳大利亚看星星,又说自己没好好为母亲哭丧送葬,是一个不孝子。他的话很多,动作也很多,攥着白夏莲的手左摇右晃,一颗蒙茸茸的脑袋,蒸着汗和酒气,连连往白夏莲肩膀上蹭,那双水红的眼睛,时不时直勾勾盯住白夏莲的脸便凝滞不动,盯得白夏莲心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也没能当上天文学家,没能和妈妈一样优秀……妈妈,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白夏莲本想找个机会打断神魂恍惚的侄子,将这天大的误会解开,可不知不觉间,她竟一直听周檐把这些胡话扯了下去。每年上坟,白夏莲都会在妹妹坟前双手合十,诚心祈福“小梅放心,妈妈和檐檐一切都安好”,可周檐现在这副模样,完全就像在给她拆台似的。
“你愿意来看我,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再也,呃,唔——!”
讲到这里,周檐猛不丁抽吸几口凉气,瞪大眼睛捂住嘴。他一把推开白夏莲,掀了被子下床,打着光脚三步两瘸奔进厕所。
接着便从中传来痛苦的、遭罪的、不堪入耳的呕吐声和咳呛声。
白夏莲跟在侄子身后,没有走进厕所,而是站定在门外的洗漱台边,望着镜中的自己许久。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说过她们两姐妹长得像。她不知道侄子为什么会将自己认成妹妹。
说实话她都有些记不清小梅长什么样了。妹妹的大部分物件都在丧事时焚烧净尽,仅存的几张老照片被她收在衣柜里,从不敢拿出来看。妹妹年轻的音容就这样被磨损,老去的模样她也无从想象,死去的人终究会在她的记忆中再死一次。
可她此时凝着镜子,却愈发觉得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小梅,与镜中模糊不清的自己,两个朦胧的身影缓缓叠合在一起,描边的轮廓开始一点点吻合。
无非都生着高挺的鼻梁,有神的瞳孔,特别那两个略大的招风耳,据说是有福气的象征。
小梅好像还真长这样。
白夏莲没来得及抹去眼中迷濛的热泪,周檐便呕吐完,从厕所里磕磕撞撞爬了出来。他满眼血丝、黑发凌乱,上衣沾了些难看的污渍。酒后喉中的焦渴感令他大口喘气,西歪东倒的身形没法爬成直线,接连把洗漱池边的脏衣篮、垃圾桶全都哐当撞翻了。
白夏莲看着心疼,连忙蹲下身,想要扶起侄儿。视野的余光落在倾倒的垃圾桶旁,一块空了的铝箔药板,混杂在草稿纸团和用完的水笔中,显得格外瞩目。
“都生病了还喝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