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 京城渐渐步入了三月。
庭院内的梧桐翠绿,不知何处而来的鸟儿在上面做了窝,为孤寂的督主府添了几分活气。
一只装满粟米的玉碟落到树下石桌上, 时鹤书立在一旁,看着叽叽喳喳的鸟儿飞来啄食。
春风吻过青衣,和煦日光暖暖的照在时鹤书身上, 更衬得他白璧无瑕。垂下的鸦羽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饱满的指尖蹭过毛茸茸的鸟儿。
鸟儿似乎也很喜欢时鹤书,愉悦的偏头蹭蹭他。
只是忽然, 鸟儿后背一寒, 它“啾”的一声从温柔乡中拔出,警惕的看着周围。
但它没有发现任何危险, 只有一个面色阴沉的黑衣男子正死死盯着他。
“景云。”
黑衣男子的神情在瞬间变化, 从让鸟惊恐的阴郁变成了温和的笑容。
“九千岁,怎么了?”
清润的声音响起,时鹤书收回手, 拢了拢肩上的外衣。
他开口欲说些什么, 却先轻咳了两声。
景云的神情几乎是在瞬间紧张起来,他大步上前握住了时鹤书的腕。
“九千岁,别吹风了,我们回房吧。”
方才的咳嗽令时鹤书的眼尾泛上浅淡的红,如春樱般让人移不开眼。他轻轻点头, 没有拒绝。
虽已不再燃暖炉,但屋内到底比外面要暖和些。
放好府中厨子做的糕点,景云端起茶壶为时鹤书倾茶。
玉白的指尖捻起一块桃花酥, 淡粉色的糕点抵上了淡粉的唇。时鹤书轻轻咬下一口,抬眼时却刚好看到那松散的领口暴露出一道深色痕迹。
“你受伤了?”
正在倒茶的手一顿, 已满了的茶水从杯中溢出。
景云忙将手上东西放下,从腰间锦囊中抽出干净的棉布,仔仔细细的擦着桌上的水。
待桌上的水被擦拭干净,他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歉意的笑:“都是小伤……抱歉,九千岁。”
“小伤?”
放下糕点,时鹤书忆起自己方才看到的痕迹,若有所思:“你觉得那是小伤。”
景云轻声道:“是。那是属下不小心弄出来的,多谢九千岁关心。”
不小心?
听到这话,时鹤书也不与他争辩什么,直接抬手按在了景云伤处。
没有长好的伤口在瞬间撕裂,血液打湿了黑色的里衣。
景云的手不自觉颤了一下,但他没有避开时鹤书的动作,而是挂着得体的笑容,继续注视着他的九千岁。
待到血液彻底浸湿衣衫,时鹤书平静的收回手,垂眼捻了捻指尖:“这是绣春刀的刀伤。”
他抬起眼,看向景云:“你去找谢无忧了?”
景云的笑容短暂龟裂一瞬。
“九千岁,属下……”
景云勉强牵嘴角,时鹤书一看就知道他在试图负隅顽抗。
“说实话。”
“……”
冷冷的声音响起,景云垂下头:“是。”
谢无忧的那把破刀和他的刀法时鹤书再熟悉不过了,时鹤书认错什么都不可能认错谢无忧留下的刀伤。
“你去找谢无忧打架做什么?”
听到这话,景云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却又被他很快控制住。
“九千岁……属下就是看不惯他总是对九千岁动手动脚。”
时鹤书顿了顿,而景云缓步走向他,单膝落地。
仰视着面前如画一般的人,景云轻轻将头落到时鹤书的膝上,开始给谢无忧泼脏水:“何况他那样熟练,说不定是个多脏的男人,都那样了还要来骚扰九千岁……就该被好好教训教训。”
时鹤书对替谢无忧辩白没兴趣,他推开景云的头:“所以你就去找他打架了?”
景云抿唇,试图狡辩:“不是打架,是切磋。”
切磋与打架对时鹤书而言都无所谓,他直接道:“注意分寸,不许杀了他。”
“谢无忧对本督很有用,明白吗。”
景云顿了顿:“明白。”
在某种意义上,时鹤书是一个好上司。
随着血腥气渐渐蔓延开,他扫过景云胸口上慢慢变深的黑衣,抬手招来了立在一旁装聋作哑的小太监。
“去传府医。”
小太监干脆利落的应是,并小跑着退下了。
本以为自己会被惩罚的景云愣住了,他想过那所谓“青梅竹马”在时鹤书心底的分量不重,想过时鹤书或许不会追究,但他怎么也没想过,时鹤书会为他传府医治疗。
“九千岁……”
时鹤书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回你厢房,收拾好了再来见本督。”
府医来的很快。
景云褪去了身上的衣装,暴露出结实的皮肉与那一道道因未好好处理而开始发炎的伤疤。
“你不是巫医吗?”
府医看着那一道道伤痕,忍不住蹙起了眉。
景云冷冷瞥他一眼:“怎么了?医者难自医。”
其实是他根本懒得为自己打理伤口。
身为前世货真价实的医生,景云很清楚该怎样处理刀伤,可他根本懒得为自己费心思。
对他而言,发炎又不会死,最多也就痛一痛,他一个大男人痛一痛怎么了。
景云觉得没什么。
由于发炎的不严重,府医很快处理好了伤口。
而他刚为景云缠好绷带,景云就马不停蹄的穿上衣服,去找时鹤书。
景云到的时候,时鹤书正在小口小口地啃那一小块糕点。
时鹤书吃的很优雅,却依旧在唇边沾了些碎屑,无端让人觉得可爱。垂下的羽睫纤长,那双烟灰色的眸注视着捻在指尖的糕点,似乎是吃到喜欢食物的缘故,另一只落到腿上的手正轻轻叩击着。
立在屏风侧的景云抬手,默默捂住了鼻子。
……好可爱。
可爱这个词其实和时鹤书的适配度不高,虽然他确实生了一张值得这个形容的脸,但他的性情与气质实在很难让人对他说出这个词。
但此刻,第一次看到时鹤书这幅模样——这幅如兔子一般模样的景云,实在想用这个词来形容时鹤书。
“景云。”
那一块糕点不大,慢慢就被时鹤书吃完了。
他掏出帕子轻点唇角,随后细细擦着手,偏头看向早已立在那里的人。
长发从鬓边垂落,鸦羽掀起,时鹤书的目光如一潭古波无澜的井水,静静注视着景云。
景云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流鼻血,才放下手,向时鹤书走了过去。
“九千岁。”
再次单膝跪到时鹤书身边,景云抬眼注视着时鹤书。
水润的薄唇轻启,时鹤书轻轻吐出几个字:“你说,本督要罚你吗?”
景云顿了顿。
其实景云也知道自己那夜去找谢无忧有些太冲动了,可他就是不想忍,不想让时鹤书受到那样轻浮之人的羞辱。
于是他主动握起时鹤书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脸颊:“属下冒犯了指挥使,该罚。”
说罢,景云目光灼灼的望着时鹤书。
时鹤书:“……”
他勾起唇角,对景云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去抄书,一百遍。如何?”
景云:“……”
景云放下了时鹤书的手:“其实属下觉得,属下与指挥使是公平公正公开的切磋,惩罚什么的……”
“一千遍。”
景云:“…………”
他默默注视着时鹤书,在发觉时鹤书是认真的后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即视感对其行了一礼:“是,九千岁。”
时鹤书注视着他,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脸。
“乖。”
最后那一千遍书,景云还是抄了。
虽然字有些过分狂野,狂野到时鹤书都不想看,但他总归是抄了。
抄书千遍所废的时间不少,在景云抄完后的第二日,早朝也重新开始了。
大宁的早朝平静了许多。
颓靡的太后,依旧神游天外的小皇帝,和谨言慎行的百官。
自刘献忠与周巩一被废,一被贬后,朝堂上针对时鹤书没事找事的就少了许多。
哪怕是太后党,在痛失了两个骨干后也不再找时鹤书的麻烦,甚至他们在奏章里都老实了许多,没再有以前那种“你就是个批奏章的奴才”的嚣张感。
时鹤书对此很满意,并惋惜自己动手的有些晚。
早动手,早享受。
这样想着,时鹤书抬眼看向珠帘后铺了厚厚一层粉,却依旧难掩憔悴的太后。
平阳谢氏……
谢无忧虽有些吊儿郎当,但他并不是会在大事上欺骗时鹤书的类型。更何况有前世的记忆佐证,时鹤书自然是信谢无忧的。
但布局与准备都需要时间,在这段日子里,时鹤书也不会闲着。
他收回视线,环视一圈朝堂。
这些太后党……也该处理一下了。
……
不要误会,时鹤书说的处理一下,并不是将这些人处理掉。
虽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样做——毕竟死人,才是世界上最安分的存在。
但东厂是要讲证据做事的。
于是按照档案室的档案,时鹤书有理有据的贬了不少属于太后的爪牙,令太后又憔悴不少。
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时鹤书被太后请去喝茶了。
“时掌印,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