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有些不适应, 却也不得不适应。
毕竟方才镜中一撇之时,沐九如发现,就连他自己都变化颇大:难看柴瘦了许多, 也不再似六年前那般容光焕发,神采熠熠了。
更何况是这六年正值生长期的南星。
他家小南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早该预料到的……
不仅仅是身高, 容貌, 气势,形态——是全然成了另一个人。
毕竟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之事, 哪有一成不变之人。
沧海可为桑田,六年不见, 蔺南星自然也会脱胎换骨、日新月异。
沐九如自我开脱地想道:兴许是我每日清醒不了多少时间, 浑浑噩噩地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听着南星的声儿也是柔柔得一把, 即便大致上知道他的块头大了许多, 也不曾真正地考虑过这些变化……
自然也未曾想过,南星会长成如今这般眉宇清扬,列松如翠的模样。
——实在是长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些。
蔺南星见自家主子眼神晃动, 来回地盯着他瞧。
他若有所感,紧张得又把自己缩小了一圈,双手抱着膝盖,成了好大一只鹌鹑,委屈巴巴地道:“少爷?”
沐九如忍不住一笑,心想:即便是俊朗了许多,成了个威武的郎君, 还去边关走过一回……也还是鼎鼎可爱的南星。
他轻声叹息,伸出手掌,触上蔺南星的额发,缓缓抚了一抚。
沐九如温声细语道:“我们南星长大了,如今是个威风凛凛的小郎君,少爷见了十分高兴。”
“少爷。”蔺南星脸上一红,弯起凤眸,咧嘴笑着,看起来有些憨傻。
沐九如笑道:“再站远些,我瞧瞧。”
蔺南星立马蹲着后退了一点,才站了起来,又后退几步:“站这儿行吗?少爷可瞧得清?”
沐九如抿嘴一笑,轻咳两声:“站直。”
蔺南星汗毛竖起。
明明他是偷偷地弓着背的,却被少爷给看穿了!
蔺小厮神志不清地想:我家少爷不愧是天人之姿,半点偷鸡摸狗的动作都瞒不过少爷的慧眼!
蔺南星立刻挺直了脊背,不敢再阳奉阴违,连暗自岔开的腿都并拢了,整个人青松一般地直直屹立着。
蔺南星的身材虽说高大,却并不是腰阔十围、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
相反,他猿臂蜂腰,体态修长,朗朗如日,甚至颇有少年侠气、鲜衣怒马的姿仪。
——若非是个阉人,想必出行也是掷果盈车,投花满怀的俏公子,不知能惹得多少姑娘郎君芳心暗许。
蔺督公昨日是和衣而睡的,故而此刻身上穿着的还是四品官员的黑色祭服。
乌色重衫庄严肃穆,更显得小郎君肤白唇红,眉目浓艳。
沐九如眼睛一亮,赞道:“是好身姿,便是穿着祭服都十分俊朗。”他摸上眉间叆叇,柔声道谢,“多谢南星替我讨赏。”
蔺南星连连摆手。
沐九如忽然轻轻咳了两声,把蔺南星召回来,低声问道:“这身祭服,是……那人下葬入陵了么?”
蔺南星蹲回主子身边,拍抚沐九如的背脊,替他顺气:“是,安帝昨日下的葬,那人的皇陵早就完工……”
他放轻了些声音,继续道:“且圣上与安帝也不是多么亲厚,便早早把人下葬了,不欲多等安帝回魂。”
蔺南星无知无畏地非议帝王,沐九如也不觉得紧张,他们主仆俩常年隐居在小院里,避世而住,彼此言谈之间百无禁忌。
沐九如凑了过去,语气不明地道:“那人,确实不要让他回魂的好,安帝……”他淡淡笑了一声,边咳边道,“谥号为安,倒是给他带了高帽。”
沐九如的气息喷洒在蔺南星脸上,声音轻轻浅浅,带着微咳和低喘,蔺南星又稍稍用力地拍了几下沐九如。
他想起少爷此前昏睡,多半也是因为“钟声”停了,心绪起伏才引发的大病。
他劝道:“少爷别再想那人了,万事都已经过去了……少爷此后只需无忧无虑地养好身子就行,好日子还很长呢。”
沐九如慢慢地道:“是……不想了,他死得彻彻底底,而我的日子还很长。”
他的眼里荡着明亮的光,伸手止住蔺南星拍抚他的手臂,道:“你唤府医来看我吧,等大夫看了舌象,我喝上两口水就不会再这般地咳了。”
“是,少爷。”蔺南星应了一声,又仔细给沐九如围好狐氅,塞了个熏炉进主子手里,这才放心地走去外间。
沐九如望着高大郎君离去的背影,低低地咳嗽着。
他垂眸,睫毛轻颤着望向自己被狐氅裹着的病弱躯体,毛绒斗篷下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熏炉。
沐九如思绪万千。
蔺南星今年才二十及冠,本该是呼朋唤友,少年意气的年纪,却因为他而成了一个阉人,成了宫内的宦官,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