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寂回去后生了一场大病。
病情来势汹汹,他躺在床上两天都难以起床,好似要将过往从他血肉里剥离似的,他烧得糊里糊涂,往事在他的梦里编制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回放。
他看见了年少穿着校服的自己,夕阳似火,他站在体育室的窗前,透过窗里看见跪在地上被殴打的少年。
这是他噩梦的开端,整整做了八年。
成年的李寂冲上前去,想要阻止年少的自己拨通求助的电话。
可年少的李寂却摇摇头笑着对他说,我不能见死不救。
李寂浑浑噩噩僵在原地,原来无论多少次,他都会是一样的选择,哪怕因此将自己坠入深渊。
他又梦回月朗星稀的夜,他见到坐在单杠上晃动着长腿的少年陈谨,月色皎皎,陈谨略显稚气的脸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他眼睁睁看着年少的自己落入陈谨的网里,一点一点被绞杀。
还见到了瓢泼大雨中声嘶力竭的易鸣旭,这一回他看得很清晰了,易鸣旭痛苦的神情,混杂着雨和泪通红的眼,如同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牢牢嵌进他心底。
他承认那时的自己有点心软,但只是驻足在大雨里,看着易鸣旭徒劳挣扎和嘶吼。
亦想起魏再华出卖他,他躺在床上,歇斯底里地质问魏再华为何要欺骗自己,魏再华好似没有回应。
他不需要回应,他此生被伤过一次,就不会再相信一个人。
发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境,最终他浑身汗津津地醒来,连灵魂都好似被剥离。
母亲在他床前守着,眼尾的皱纹愈发深刻。
他握住母亲的手,声音沙哑而坚定地道,"妈,我们离开吧。"
再次抛却一切,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病好之后,李寂打开两日未处理信息的手机,密密麻麻好几十条,卢媛、宋雨的慰问,还有不认识的陌生号码。
他跟卢媛和宋雨报平安,只是略微思索,就向卢媛提出了辞职的请求。
卢媛很讶异,约他到公司详谈,他应允了。
病好之后,李寂回了趟公司,正式跟卢媛请辞。
卢媛劝了许久,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执意相留。
临走前,卢媛道自己银行账户上多了二十多万,问是不是李寂的还款,李寂知道是魏再华动的手脚,想了想没有否认。
处理完收尾工作,李寂接到了手机陌生号码的来电。
他现在对陌生号码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还是接通。
男人说自己是魏再华的特助,向他传达了魏再华要助他离开的想法。
李寂毫不犹豫地拒绝。
"您再考虑考虑,魏总他是真心诚意想帮您。"
李寂望了眼蓝天,觉得这一句说得实在有些讽刺,他会沦落至此,魏再华没少推波助澜,如今又大发慈悲想要弥补,不过为了那点微弱的怜悯亦或者悔意,这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不必了,只求魏总不要再碰宋家人,我与他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李寂抛下这句话,果断地掐断通话。
走到垃圾桶旁,李寂将手机卡拔了出来,轻巧地丢了进去。
——
易鸣旭会找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林素琴并不认识易鸣旭,只知道他是助李寂脱身的好友,热情地将他迎进了门。
李寂正在房间收拾行李。
衣物杂物摆了一房间。
他见到门口面无表情的易鸣旭,扬了扬唇角,这个笑容让他看起来很温柔,就像是对一切都看淡了。
他起身将父母支开。
"爸,妈,我想和朋友单独聊会天,你们出去买点食材,今晚我们打火锅吧。"
父母不疑有他,如今李寂已然成为李家的主心骨。
支开父母之后,李寂又绕回自己的房间,见到易鸣旭正在翻他放在桌面的相册,照片并不多,从李寂蹒跚学步到高中时期,此后的六年,他的生活像是戛然而止般,再没有留下一张相片。
李寂很平静地道,"今晚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易鸣旭微怔,勉强笑了声说好,"不介意我看看你的照片吧?"
"随意。"
李寂弯下腰来继续整理行李。
易鸣旭便站在他身后,视如珍宝地翻开有关李寂的一张张照片。
李寂打小就长得很好看,儿时五官秀气,站在大榕树下,露出有点腼腆但又充满朝气的笑容,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温馨家庭里成长的小孩。
相册里有不少全家福,李家有每年都照一张全家福的习惯,易鸣旭得以见到小小一点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李寂,长成了耀眼夺目的少年。
再往后,便是他遇见李寂的高中时期。
他亲眼见过李寂的光彩,那是永不泯灭的光芒。
而今,他就要失去这束光了。
易鸣旭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他拿着相册的手微微发抖,李寂的背影明明近在眼前,他却觉得离自己那么远,远得他伸长了手都触摸不到。
李寂忽然被背后一个用力的怀抱撞得往前晃了晃,易鸣旭两条有力的臂从他身后将他紧紧抱住,环住他的肩、也环住他的双手,抱得那么用力,就好像只要松一松,他就会消失不见。
"李寂,"易鸣旭眷恋地把脑袋埋在他的后颈,声音颤抖,"可不可以不要走?"
易鸣旭语气近乎哀求,李寂很快发觉自己的后劲被温热得有些滚烫的液体灼伤。
他安静地任由易鸣旭抱着他,明亮的房间里,静得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和易鸣旭低低的啜泣声。
李寂闭了闭眼,眼里尽是清明,他想抓住易鸣旭的手将两人分开,最终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保持着被抱的姿势,轻声说,"易鸣旭,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还能继续撑下去呢?"
易鸣旭浑身一僵,他盯着李寂露出来的白皙的一点侧脸,看不见李寂的表情。
"也许在你的视角里,你觉得自己已经改过自新,我应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但以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只要你出现在我眼前,就会让我回想起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往,"李寂垂了垂眸,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风一吹就会散,"易鸣旭,你的喜欢,对我而言,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易鸣旭两条手臂骤然失了力一般,他连拥抱李寂都做不到,李寂轻轻推开他的手,他站起身,红着眼和李寂对视,心潮翻涌,再也忍不住地背过身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李寂静静望着他,看他颤抖的背影和低下去的脑袋,说道,"你要是真的知道悔改了,就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易鸣旭猛地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把脸,重新转过身来看着李寂,他像是要把李寂刻在心底一般,目不转睛,半晌,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好字。
李家夫妇买了许多食材,将易鸣旭留下来吃晚饭。
易鸣旭全程都很热情有礼貌,决口不提他们一家要搬离的事情,甚至是挂着笑脸的。
等吃完饭,李寂送易鸣旭出去小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