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勒都不知道聚会是怎么结束的。
他感觉自己耳朵流血了, 因为一直在发出尖锐的噪音,而且他的头也好痛。
但他几次抬起手去摸,又什么都摸不到。
皮肤柔软而干净, 属于一个鲜活的年轻人类。
“我们不是在打架,是感情原因。”卡尔决定和穆勒坦白了。
当然如果有别人问, 他还是要说是因为上一次丢球的责任归属产生了纠纷。
其实一直把这么重要的事瞒着最好的朋友也很古怪吧, 卡尔之前总觉得任何事都自己来负担才安全,可事实上不是那样,他快被压垮了。而如果他被压垮了, 在乎他的一切,依赖他的一切也会被压垮了。
卡尔一直是天塌下来也会撑着的那个高个子,但他现在知道自己其实没这个能力。
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其实是一种成长, 是一种宝贵的自我认知。因为只有知道超过什么范围自己就不能做了, 才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正是因为无能, 人才会有一种全能自恋, 这是新年回来后终于又继续的咨询里,弗莱克医生告诉他的事。
“例如你会想,只要你无所不能,完美无缺, 从不犯错, 你的妈妈就会高兴,就会喜欢你。”
医生温和叙述:
“可事实不是这样,卡尔。你既没有完美的能力, 更没有完美的义务。周围世界对你的反应, 更是和你完美不完美没有任何关系——我知道你会想用优绩主义的逻辑来反驳我,或者说你脑子里有个声音,在阻碍你去这样相信——可现实就是如此。
这个社会确实奖励美貌, 好成绩,财富,工作能力,可我们也见多了刻苦奋斗的优等生得不到提拔机会,夸夸其谈的草包枕头平步青云。不漂亮的女孩受到忽视和言语中伤,漂亮的女孩备受诱惑和骚扰,而男性无论漂不漂亮,都会相对来说得到更多机会。国籍,阶级,肤色,性别……甚至是运气的差异带来的不公,反而是比优绩主义能带来的公平,普遍多了、深刻多了的事。
我这么说也许你会感到被冒犯,可如果你是一个出身在非洲贫困家庭的黑人小女孩,就算你拿出比现在努力两万分的劲头来奋斗,你也几乎不可能实现像如今一样的成就。不公无处不在,所以怀揣着一种“做得好或多或少就能改变人生”的想法,其实也是一种自恋——这和用积极进取的眼光看待生活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不要受一些狭隘观念的束缚。”
卡尔都有点糊涂了:“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我第一反应是该责备自己太矫情……”
“不,卡尔,不。”弗莱克医生把手放在膝盖上,倾身看着他专心地说,“痛苦是不能比较的吗,我只是想要你知道,遇到不幸再正常不过,不是你个人的表现好坏就能改变的。甚至连人际关系也一样,你今天第一次和我提到你的父亲是个烂人,却很受身边人欢迎,这不正是‘不完美也被爱’的一种非常直观的体现吗?有没有可能旁人爱你,也不是因为你是个不犯错的人,而只是因为你有一些足够吸引他们的地方呢?”
“也有可能是因为别人根本不爱他,他们只是喜欢他的钱。”卡尔徒劳无功地说着,自己却知道这也不完全对。
“爱这个抽象概念当然也是非常高尚和完美的,不过放在现实生活里嘛,发达时能一同欢乐,困难的时候愿意帮一把,甚至在对方蹲监狱时依然去探望,这已经算是真挚的情谊了。”
医生又笑:
“你对爱的定义也很严苛,卡尔,我依然觉得这是来自你母亲的影响,但她这样定义爱,也许是希望你能百分百地顺从和奉献,她自己都无法践行这样的观念。可实际上百分百的酒精是毒,不能喝。追求高尚永远是好事情,只是没必要自己困住自己。”
是的,自己困住自己,这就是卡尔在茫茫大雪中拖着箱子顶着风独自行走时,想要挣脱的那种感受。
全世界好像都是可以犯错的,可以灰色的,两者可能就是不矛盾的,为什么他不行呢?
到底是谁在他的脑子里下了这些条条框框?
他之前心里好像就是有个坎似的,那个坎一开始在说,别人做不到没关系,我自己要做到。后来他做不到了,那个坎又说,那我宁愿逃走,也不要做不到。再后来逃也逃不走,那个坎又说,如果做不到我宁愿去死,我宁愿消失,我不爱这样的世界,我不爱这样的自己。
可他爱的……可他爱的。
他不要杀死自己,那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受,坐在医生那儿,他不断说他是幸存者,卡尔也忽然情绪积累到了极点,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讲:我活到现在,还一直活得好好的,我不容易。
想要抵抗恐惧,哀伤,自我虐待,下坠,放弃,逃离和所有念头,都不容易。
卡尔用尽了所有力气,像一个溺水的人挣扎了很多很多年,才和健全快乐的人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了,这条起跑线的名字叫做“理所当然地活着”。
而一旦他迈上了跑道,反而觉得自己比旁人都更快些似的,就好像急着追赶上被浪费的时光,就好像甩脱了脚踝负重的运动员可以动得更快,就好像一直在生病的人更懂得旁人的病症,卡尔不知道这一次这样的好感觉会不会很快又消失,但他现在依然强大着。
反正空口无凭的,如果这事真的被捅出去了,他就当开玩笑否认呗。
其实除非有板上钉钉的证据,不然情侣款都能说是好兄弟一起买的,亲嘴了也可以说是喝多了或者太激动上头了,录像带放出来都得有人说脸太糊了万一只是长得像呢,可能也就大庭广众脱裤子开干才会真的被认定是一对吧。
只要没被敲定了,那就不影响工作。
多年后再提起来,反而是“惊世一吻”“风流韵事”。
卡尔早就发现了,男人不是怕被男人爱,事实上男人一辈子就是在追求被别的男人爱,男人怕的是被别的男人*,因为那样他们就成“女人”了。
男足环境里虽然一直绞杀南桐,可实际上越是害怕什么越是充满什么,人类的性向本来就不是那么固定的,在充满了荷尔蒙的环境里和队友们朝夕相伴,快乐和痛苦,胜利和失败全部一同负担,有这样的动摇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付诸行动的人也不在少数。
只是胆小鬼们从来都不说,反而举起石头和别人一起扔。
所有敢于坦露自我的人都被驱逐走了,大批人还在阴影里晃动,小男孩们被教练x侵了都不敢发出声音,在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了,这是会毁灭他们职业生涯的事,所以不能说。
宁愿忍着,忍到可以摆脱为止,也不能说。
说了就再也不能踢足球了。
虽然他们会被当成受害者,会被安抚,会被拯救,但就是再也不能踢足球了。
这才是真正的毁灭。
而真的在退役后公开自己x取向的人,反而人人震惊,没人猜得到。
巴拉克经纪人泄露消息说国家队里有同性恋那一会儿,人人自危,拉姆都直接给他老朋友拉上黑名单了,说不熟,施魏因施泰格和波多尔斯基也说他们是普通朋友,就连卡尔都是靠着拉姆的表妹拯救才逃过一劫,可事实上队里的“真家伙”是希策尔斯佩格,没有一个人往他身上想。
他自己在退役后官宣了。
契机正是那场“大猎巫”。
希策尔斯佩格想,在役时他没勇气说出口,他是国脚,还是斯图加特的队长,他不想让自己的职业生涯这么不公平地被毁掉,可退役后他怕个屌?
他之前的绰号还是铁锤呢,看起来再硬不过的硬汉,官宣出柜后所有人都震撼了,不敢相信怎么南桐和大家想象中不一样,也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说了出来,都荣光退役了,给自己又惹一身骂,以为他是跳出来想走LGBT路线从政了,或者是哗众取宠希望重获关注好上电视捞钱,图什么?
希策尔斯佩格大骂,图和我的恋人能正常出门,昭告天下,就和你们每一个人一样。
卡尔看到他的出柜新闻时五味杂陈,他觉得自己应当感同身受地哭泣,但现实却是他哭不出来,只感到苍凉。他觉得希策尔斯佩格好勇敢,不像他,他是懦夫,他亲手往爱人的心口刺一刀,用流淌出来的鲜血当成对规则的投名状。而这么勇敢的人也到了退役才能做这样的事,他呢?
退役后敢不敢,卡尔也不知道,他很有可能还会体育总监,当主席,在足球世界里的每一天,他好像都是那个懦夫。
可是不能公开的宣布,不代表就完完全全要烂死在肚子里。
就像当年的事情拉姆和施魏因施泰格都被动发现了,可他们不会拿来中伤他。
规则在私情面前是不值一提的,人人都会为了自己爱的人往它小小地竖个中指。
总之卡尔觉得他应该和穆勒讲。
穆勒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会比卡尔自己都更仔细地保护这个秘密,他会竭尽全力帮助他,他不会因此而歧视他或诺伊尔。
如果穆勒这么做了,那卡尔就承担一些“好吧,就算是最好的朋友其实也接受不了这件事呢”的苦涩呗,但他也能收获“我没有对你说谎,没有辜负你的信任”的坦然。
已经十多年了,卡尔不想把穆勒这样的好朋友永远排除在他的心扉外。
其实想通了也没什么的。
而且诺伊尔也在,他也想说给对方听。
卡尔知道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往事回想起来,他自己都抠脚指头,不知道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出那种可怕的话来的,大概是处于也许能复合的巨大快乐里想要逃避现实,已经不在乎现实里发生什么了吧。
可事实上这就是他的生活,他要逃去哪里呢。
他想让诺伊尔知道,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关系在他心里本质上是感情关系,虽然肯定达不到情侣那种水平,但也不是单纯的body利用。
但穆勒的反应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好像是极度震惊的,可是那种震惊和崆峒的震惊又不一样,和单纯吃八卦的震惊也不一样,然后他的脸就忽然苍白了起来,还轻轻颤抖,让卡尔都觉得担心。
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希策尔斯佩格出柜那会儿他们还聊过这个事呢,卡尔担心穆勒不太能接受,说得比较轻描淡写,穆勒还一直和他说感觉挺好的,不算什么事,有的时候爱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大概穆勒和旁人一样,观念上开明和身边人真的是还是很不一样的。
诺伊尔也定住了,像是完全没想到卡尔会坦露出来。
“你他爹的……这是能说的事吗?”
卡尔扭头看他:“托马斯啊,和别人我又不会讲的,之前也没说过,这不是被看到了……那我说我们是为了丢球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