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大卡

在把大大的袜子勉强地也撞进小小的贴身行李箱后, 卡尔忽然发现了更多他想去的地方。

见巴拉克是不能的了,卡尔不知道该如何见他。对方的退役生活也算是体面,总不能跟着他一起, 那直接从“卡尔人间蒸发”,变成“卡尔和巴拉克一起人间蒸发”, 变成“他们私奔了”, 再变成“他们殉情了”,再再变成“他们私奔了”,最后那不是惊天动地吗?

卡尔不想要那样的事。

看到袜子的那一刻, 他又仿佛看到了对方。但他这次想做的不是流眼泪控诉,也许只要一个轻轻的拥抱就好了。

圣诞快乐。

他有十年没和他说过这句话了。

谢谢你。

他有十年没和他说过这句话了。

你真好,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 你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 最好最好的人。

我好爱你, 从第一天见到你就爱你。

非常非常非常爱你, 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

我很不得做你的小尾巴,做你的影子,但你把我举了起来,把我抱在怀里。

能遇到你, 我真的好幸运。

我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我真怕你爱上别人, 但我现在也希望你爱上别人了,我希望你幸福。

他从来都没对他说过这些话。

他应当对他说这些话的。

等坐上飞机,就说出口吧。

卡尔已经把手机设置成免打扰了, 但这会儿才想到, 等真走了,飞机一落地,他就得把旧手机和电话卡丢掉了, 不然很容易被追踪到。

这样的话,最后发出去什么,得到什么回应,好像都不要紧了,反正他不会再看了。

只是好好道别而已。

本来他还想直奔机场呢,感觉一整天的时间长到要死,足够他在机场里无所事事地把一整天的航班都研究一遍,到时候再做决定去哪里。

他脑子里模模糊糊的第一反应是西班牙。人的社会性真是没救了,连跑路的时候都下意识想靠近认识的人,他脑子里甚至已经出现了自己按动门铃,而后克罗斯带着略微不耐烦的冷淡脸查看监控,而后忽然瞪大眼睛、一边按门一边跳脚,惊讶地看着他的样子。

猫猫大震惊!.jpg那种

乐完了卡尔才想起来克罗斯在德国呢,什么马德里啊,人家在北德和家人团聚呢。

算了,他蔫吧了,重新想着没有这种干扰项也挺好的。这也就是想想,他一个神经病似的出走户,留下一封信一笔钱就这么原地跑了,连自己的经纪人都不告诉,拜仁不报警找他的尸体(…)都很好了,他还要去马德里?

马上媒体就说他是想夏天免签皇马!

再怎么无厘头的理由,球迷们都会信的,毕竟他们也没别的可信了。

是个正常人都不能想象卡尔能做出这种事来。也许正因如此,卡尔才自然而然产生了这种念头的。

现在他却觉得时间紧张了起来,还什么都没做,不知道为什么就已经上午十点多了。普通人的生活好像就是这样,交通也不怎么方便,随便出门等车、坐车就花上一个小时的功夫;不坐公交开车,又要常常找停车场,找位置,再步行。

不像他平时都是从一块室内的车位,落到另一块室内的车位。

关于旧日通勤的记忆在脑海里稍微翻滚了一点,卡尔对这种感觉熟悉了起来。他打开导航,又站上了公交车,准备在回老房子前去吃个午饭。

餐厅在今日也经营,生意做得大了,就像总能找到人开车的公共交通公司一样,不用非在节假日修业。今日的经理也认识卡尔,准确来说是每一日的经理都认识卡尔,拜仁球员们本来就喜欢来这里聚餐,卡尔又是格外不一样的,他把毛巾一拿掉,原本还在斜着眼睛打量这什么人拖着箱子带着雪印进来的服务员就呆住了。

再下一秒经理就撞开他,像个□□一样啪嗒一下蹦到了卡尔面前。

“上帝啊,看看是谁来了!”经理非常浮夸地往下一撅屁|股,抬起卡尔的手表示敬意:“我们的金球先生!”

他看起来恨不得卡尔是个女的,好往他的手背上啾啾啾个五六七八下。

卡尔:哈哈(流汗黄豆笑)

今天几乎没人,他觉得放松了很多。尽管经理竭力要把他往包厢迎,但他还是坚持坐在了普通的客厅。

这一面朝着雪地,服务员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去包厢里看冰冻的湖面上款款落雪不好吗?但卡尔点完一套餐后就一直在托着脸庞朝外望,他也不太敢搭话,只是沉默着给他倒上热红酒。

卡尔意识到他来这里这么多次,却好像从没在外头坐过。冰花结在玻璃上的样子像是一幅无声的画,他看到一只乌鸦闭眼歪头栖息在光秃的白桦树上,脚下是薄薄积雪的枝杈。

沉静的冬天,像是一场失语的对白。

他看到自己在雪地里的脚印,这痕迹是这样的清晰,卡尔近乎惊奇地捕捉着自己和整个世界交互的痕迹,在此之前他总是感觉不到它们强烈而即刻地存在着,就像这样,在雪上踏过,就留下一串脚步,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脚印是这样,难道他从不低头看吗?那他平时在看什么?最近很多年的回忆都像蒙着一层灰灰的雾。

经理又来献殷勤,见他对服务员没什么态度,心下不安得不行,赶紧赶走小喽啰自己上阵服务。

他越这样,卡尔反而越尴尬得不行——他从前听过人家说,“一旦决定辞职,就连去上班时常去的餐厅酒吧也不好意思去了。付账固然一分不少付,原本不需顾虑,却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受欢迎,没了那份心绪。”*

现在才发现好像是有点这种感觉。

他不该再遇见熟人的,直接一鼓作气走掉不好吗?

搞得现在,他就忍不住要想到等他人间蒸发完,他是不是再也不能回慕尼黑了,也别想再坐在这儿吃饭。

莫名其妙抛下一切的人再莫名其妙跑回来,那是要干嘛?卡尔自己想想那场面都觉得滑稽。

那他就再也吃不到蜂蜜鳕鱼和这一家独特的香浓海鲜饭了。

和过去的一切都斩断联系莫名让卡尔觉得是他自己亏损了,进而有点烦闷和生气。可他又不能选择让整个拜仁,不,整个慕尼黑,不,整个嘚国都迁走,就留下他喜欢的部分吧。

他甚至没法带走莉拉。

卡尔挎着篮子,捧着花,像个漆黑的影子一般站在苍茫的墓地里,任由雪落满了自己的帽子和肩膀。

这里暂时没人清扫,雪太厚了,中看不中用的皮鞋踏在雪里,不一会儿,化掉的水就偷偷藏不住,顺着严丝合缝的袜子和皮革流了进去,把他的脚变得冰冷无比。

卡尔把从老房子里拿出竹篮的放到墓碑上,里面放着玩偶,圣诞贺卡,糖果,红绿配色的圣诞袜,圣诞袜里放着不算礼物的礼物——卡尔把自己随身能摘的东西都摘了下来,放在里头。

把手套摘掉,用冻得通红的手掌清扫碑上厚厚的雪。

在莉拉去世后,他就立刻情绪崩溃搬出了这套房子,但也没办法卖掉,因为那是莉拉最后住过的地方。

如果把她的东西全部放进箱子里,把房间挪空,那就像再面对一次……再面对一次所有所有的一切,卡尔完全做不到。

可他现在要离开了,忽然也就能够再回去看。痛苦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多,更多是恍惚和怀念。他扯到罩着家具的布,仿佛瞬间回到了一边搅拌蛋糕液一边抬眼看着穆勒坐在这儿和莉拉玩笑的瞬间,仿佛回到了队友们都还没结婚生小孩、波多尔斯基也没把糖果砸他脸上、施魏因施泰格在捧着粉红话筒唱歌的时刻。

轻轻推开门,进入小书房,看到屋角的窗帘依然那样厚,仿佛回到穆勒和琳达告白的那个美好的夜晚。

那个圣诞节地好干,天好亮,那是卡尔举办过的最后一场生日派对和圣诞party,也是这栋房子里发生的最后一件美好的事。

他曾以为埃里卡回归家庭才是,妈妈看起来真的变回小时候的妈妈了,温柔地全心全意照顾孩子,会把莉拉搂在怀里梳头发亲吻额头,在妈妈的爱里,莉拉的康复积极性好多了,也喜欢上了上学,喜欢上了去朋友家里玩,因为埃里卡会陪伴她。

有妈妈在,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的整个生命好像都重新启动了,卡尔也觉得自己的生命重新启动了。每次打开门回到家,都会觉得幸福到不真切。

谁知还真是不真切。

卡尔总是不想回忆埃里卡回家那一段时间的事,因为那样会让他没有办法恨妈妈,因为那样会让他更加恨妈妈,但他此刻在这里坐了一会儿,想到埃里卡坐在这儿精心替莉拉缝纫蝴蝶结缎带假发的画面,却觉得无爱也无恨,只有空落落的悲哀,像雪一样落在大地上。

他慢慢地让自己的思绪回笼,情不自禁想到妈妈其实也没什么可耻的,人类就是这样的,爱母亲完全是动物本能,哪怕遍体鳞伤也改不了,就好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

卡尔懒得责备自己了。关于自己的所有坏话,他已经说干了,说尽了,如果人的自我攻击可以具象化,那他肯定身上扎着无数箭头,根本看不见人是个什么样。然后呢?又怎么样呢?

想想穆勒和琳达应该正在过七周年纪念日。

早知道今天邀请他们来……那也不对,早就应当邀请他们来这里回忆爱情开始的地方,多像浪漫电影啊。

是他一直躲避着,忘掉这里也曾经有过很美好的回忆。不光是属于他的,是属于身边很多人的。

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多日来第一次想到拉姆,想到对方的新郎服还是在这儿试的。卡尔笑得直不起腰,他没想到拉姆会为了这样的事紧张——西装终于定制好了,竟然不敢在店里或家里试穿,而是拿到了他这儿来。

虽说也有把伴郎的礼服顺便带给他的缘故,可卡尔就是认定他是紧张,于是感到拉姆难得可爱。

被他笑得,拉姆也在笑,但就是不愿意穿。卡尔只好先去换了自己的给他看,把皮鞋也换好,推开衣帽间的门难得兴致高涨地单手插兜摆几个男模穿西装爱用的死装姿势:

“怎么样?放心吧,不会给你丢脸的,也不会抢你风头。保证到时候乌漆嘛黑,给你们当保镖。”

拉姆坐在正对房门的椅子上,手撑着膝盖,看了他一会儿,微笑起来:“真好。”

“你要结婚了,你才是真好呢,今天怎么了,爱叫你从聪明鬼变成大笨蛋了吗?真是给你甜蜜坏了,就这还不早点结婚,拖那么久。”

卡尔推他进衣帽间:“快去试快去试。”

衣服挺好的,拉姆跨出来的那一刻,卡尔才有朋友要结婚、他要参与进对方人生重要好事的真实感了,这让他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虽然拉姆看起来一直有点紧张到心情都低落了,但卡尔兴致倒是一下子就上升了很多,开始天天问他婚礼的细节,敦促他好好搞,还给他送了新的手表当礼物。

比起当年那一块,新的名贵到不知哪里去,可拉姆结婚日嫌麻烦不愿意戴手表,就算了,只当了昂贵的添头。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还是戴回了旧的。拉姆其实是个恋旧的人,不是天天追赶时髦买新东西的类型,大家也没太奇怪,只卡尔觉得遗憾了一会儿。

早知道拉姆也没那么喜欢手表,只是单纯戴惯了老东西,有一块随身就够了,他就送他别的了。

“早知道当年脸皮厚一点,不要把那块表送你,还是送给米夏嘛。”

卡尔嘟哝着坐在床边,对着空荡荡的衣帽间空荡荡的门,像是看到了站在这儿略带局促整理衣袖的拉姆——他十几年也就见过对方局促那么一回。

他跑掉了,拉姆也不知道是什么反应。是最崩溃的一个,还是最快接受的一个?还是既最快接受又最崩溃的一个?

以后再想发脾气,也没有沙包拉姆喽。

想想竟还有点失望呢。

拉姆也完蛋啦!他精心挑选的小队友,伴郎,好朋友,事业伙伴,在把他折磨个不轻后,选择直接把他往这儿一扔,哗啦一下消失了。

拉姆这辈子估计都没上过这么大的当。

施魏因施泰格则是要哭鼻子了,哎,他再大年纪也是哭包猪的。

卡尔觉得想笑,努力用这样的笑作为勇气,推开了莉拉卧室的门。

妹妹的整个人生仿佛都保存在这里——短暂的人生。去年她本该成年了,但她永远不会长大了,关于人生的一切,也永远不会再变多,只是全待在这里。

卡尔以为会很杂乱,但不知道被谁整理得非常非常仔细和干净。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卡尔发现自己的心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在五年多过去后,莉拉的一切,她的课本,玩具,日记本,画画本,贴纸,铅笔,在他的脑海中唤醒的全是数不清的美好的记忆,他以为自己还记得,但实际上全忘记了这些碎钻、散珍珠一般的细节。

幸福是需要提醒的,需要照片,需要录像带,需要巨大的把脸贴上去感到柔软的袜子。

痛苦才不需要,痛苦是侵入性的,越来越强大的,无法躲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