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回若敖氏封地后, 我在郢都又待了五日,终于等来了秋兰翘首以盼的姬环。
我和秋兰一大早便在郢都城外站着,一直到日中时分才看见载着姬环的马车缓缓驶来。
姬环一下车, 我便眼前一亮, 他年约八九岁, 确实是个清秀可人的标志少年,身形单薄,弱质纤纤, 整个人白的就像从没见过阳光一般。
他见了秋兰, 并不表现得十分激动,反而规规矩矩地向秋兰行礼,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拘谨。
秋兰带他来见我, 少年一见我,先是一怔,随即低头跪地道:“姬环谢大人相救之恩。”
“起来说话。”我拉着他起身, 他手臂瘦削,浑身紧绷, 我想起他经历的那些事,赶紧松手。
秋兰与我事先商量好了, 她要带姬环去林地, 昭翎也想和她单独谈谈,秋兰杀了季孙后对外宣称说季孙是因为和我决斗失败, 羞愤难当故而自尽。秋兰这些年帮季孙行商,积累了不少经验和人脉,如今还得了季孙的部分家产,正是重获新生之时,她并没有接受薳东杨, 反而想继续经商,抚养姬环。
我便带着她和姬环一起上路了。
一路上,姬环都规规矩矩地像个石像,他的视线一直往下,不敢看我,也不敢看秋兰,秋兰一路上都在找话头跟他聊天,我在一旁静静听着,这孩子还偷读过一些书,能识一些字,虽然话不多,但条理清晰对答有礼,是个顶聪明的孩子。
我想起他流落诸侯国好多年,最近两年又被困在季府饱受老头摧残,想必不会轻易再亲近任何人了,便没有故意和他套近乎,反正来日方长,我能慢慢教导他。
“林地有夫子堂,到了林地我写封荐信,你可到夫子堂读书写字,还有,你这身子太瘦弱了,我会给你找个师父,你跟着他练些拳脚,在这个兵连祸结的乱世还是要强健些才好。”
我像个封建大爹一样,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喜不喜欢,就给他安排好了到林地的两个任务。
姬环这才抬头看了我片刻,随即躬身礼拜道:“谢大人……我无以为报。”
“不要你报什么,你只管好好学习,将来报答你姐姐便可。”
姬环看秋兰一眼,声音微颤:“是,姬环明白。”
到了林地安顿好姬环后,我便和秋兰去了铜绿山,这是我第一次到铜绿山,站在铜绿山那宛如天坑一般的矿洞前,我当即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铜绿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群山绵延两千米,极目远望间只见铜草花遍地盛放,渺小又辉煌,山间大大小小矿洞几百个交杂相错,上万挖矿工人号子震天,手脚不停,整个就是一张恢弘浩大的人类改造大自然的远古记忆图。
而站在铜绿山瞭望台上的昭翎,身形娇小,猎猎山风吹得她衣袖翻飞,头发上的彩绳和饰物随风作响,她沉着冷静地看着下面矿洞,有条不紊地给我们介绍各个矿洞的情况。
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昭翎一样,在说话间脑子里不停回忆她在熊玦面前说要她当铜绿山之主时的神情,如今真的站在铜绿山颠,我才知道那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令尹大人,借一步说话。”昭翎看着秋兰歉声道,“夫人,我和大人有些政务上的事要私聊,我让侍从带你到处逛逛,除了兵器制作坊,其余地方你都可随意看,晚上我会在府上设宴,和你商议细则。”
秋兰笑道:“好,族长请便。”
秋兰离开后,昭翎带着我到了最高处的飞崖亭,飞崖亭顾名思义,就是建在飞崖上的一个孤绝的亭子,其余随从都被她安排在附近的山道口等候,确保此次谈话无人窃听。
“令尹大人,你我之间就不要用相互试探那一套了,我就直问了,对华容的那一套改制,你怎么看?”
我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铜绿山,对她直言道:“我是屈氏族长,但更是楚国令尹,若他那一套改制真能造福楚国,我愿意献上屈氏。”
昭翎静静看着我,神色严肃,眸子中锋芒毕露。
“大王突然让昭氏恢复兵权,却不允许昭氏族人位居统帅之位,表面上好似放权,其实是要用昭氏的钱养一支王族的兵,既可守护铜绿山也可掣肘铜绿山,这肯定华容那个小白脸想出来的贱主意,我昭翎,咽不下这口气。”
我看着她,叹叹气:“华容那个人出自稷下学宫,稷下学宫的人都是一群致力于改造天下的卫道者,他是,景云也是,只是他们走的道不同,华容摆明了要帮熊玦走上一条集权之路,我们这些盘踞楚国十几代的老氏族都是他的障碍,这场没有硝烟的仗躲不过去,但你我又能如何?”
造反吗,要让楚国重新淹没于战火之中吗?
隐下的这句话我没说,但她明显听懂了。
“但是这支队伍一旦练出来,我怕它会立刻将矛头对准……铜绿山——我不管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道,我昭翎不信任何人,我在铜绿山长大,我熟知这里的一切,我的尸骨也将埋于此处,我绝不会将它拱手让人。”
这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老旧交替,权力转换,没有人可以轻易放弃手里的权力,尤其这种权力还是十几代人传下来的遗物。
这不单单只是权力,还是一种古老氏族的传承。
“你要见秋兰,是为什么?”我问出了这个我一路上都在想的问题,“难道你真要像林地的盐井一样,将铜矿分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