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墨延之未完成的遗愿,那只是墨珣从伦沄岚口中的“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该何其欢喜”演变而来的。
因为并不觉得自己在撒谎,墨珣的眼中有着十足的坦然,他抬头飞快地朝着宣和帝看了一眼。
宣和帝虽然能从墨珣的表述中琢磨出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但他并不想费神去思考,“所以……?”
“学生的父亲去世时,学生还未学过‘礼’,”如果墨珣没记错的话,“孝悌”一词的提出是在《礼记》。首先他需要明确地向宣和帝表明自己根本不知道有“守孝”这个事,但这件事情却不能明说。否则的话,他就很可能被说成是生性恶毒。孝悌为仁之根本,同时,在大多数人看来,孝悌也是人的本性。既然是本性,那就是存在于他自身,所以他只能暗示宣和帝自己不知情,却不能明说。
“在此之前,学生的家中并未有人亡故。”墨珣的亲祖父去世时,他还没出生,而外祖父和姥爷都在世,这些如果宣和帝当真要查的话,肯定都能查得到。
不管宣和帝听明白没有,反正越国公是听懂了。
但这并不能作为墨珣脱罪的理由。
如果说墨珣年幼,不懂事,那么那些允许他参加考试的科举考试的各级衙门、官员都不懂吗?
越国公想得要比墨珣更多,但是从墨珣的表述来听的话,恐怕墨珣自身都没办法为自己辩解。
宣和帝沉声“嗯”了一下,倒是听不出明确的喜怒。
“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周翰林听完了墨珣的话之后,见宣和帝没有表示,便擅自开口道:“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①”
墨珣自然是听到了周翰林说的话了,这就是孟子的性善论了。他还记得有一次科举考试的考题就是在考性善论,然而墨珣本身是支持性恶论的。当时为了通过考试,他也就是顺着性善论往下写罢了。
墨珣的头稍稍朝着周翰林偏了偏,他并不确定自己这个时候能不能当庭与周翰林辩驳一二。
宣和帝在上首或许是觉察到了墨珣的动作,饶有兴致地开口说道:“无话可说了吗?”
墨珣猛地抬起头,恰巧与宣和帝对视上了。但此之为大不敬,墨珣又立即低头盯着地面,“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②”
周翰林适才的那番话从旁反驳了墨珣的辩解,他引用了孟子的话,说明了连小孩都知道要爱护亲人。相当于是变相地说墨珣当回事就算是个孩子,也应该知道孝道。而墨珣则针对周翰林的话,将荀子的思想提了出来——只有经过了教养,才会有“善”,才会有“孝”。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而归于治。③”人生性好利,如果任其肆意发展,最终只会引发**。所以才需要有师长、法度、礼义的引导,这才能够使天下太平。
“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其善者伪也。④”既然人的本性便是恶的,那么久一定要有师长来佐证。能够被师长和法度所感化,好好学习礼义,那就是君子了!所以“善”是后天所学而成,并不是人生而存之。
墨珣年纪小没有进学,而且他父亲又死了,没人教所以不懂。
如果周翰林不开口,墨珣恐怕今日还没那么容易将自己的想法理论、观点阐明,但此时周翰林既然开口,那么接下来可就由不得他了。“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礼义是圣人创造出来的,所以人才能学啊。
说完这些话之后,墨珣便又简单地叩首,对着宣和帝说道:“而学生的父亲正如周翰林所说,在考完乡试之后便失足落水身亡的。”这点是不可否认的,墨珣自然不会辩解,“在学生父亲尸骨未寒、尚未出殡之时,父亲的哥哥们便罔顾人伦、不念手足亲情到学生家中妄图霸占学生的家产。当时学生只有五岁,就因为年岁尚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所谓的血缘至亲欺辱学生的爹……当时家中伯伯为了侵吞学生家中房产田地,竟想方设法要将学生与爹爹骨肉分离……”墨珣说着说着忽而停顿了一下,语气也变了些许。他一直没有抬头,倒也让人看不出此时是何种光景。只是再开口,语气便是又气又急。“当年学生的父亲早早便分了家,学生家中一应家业均为学生外祖所赠,自是与那些伯伯无甚干系的。然而他们为了侵占田地,竟还想要污了学生爹爹的名节,妄图迫使爹爹改嫁给……学生的伯伯。”
墨珣此言一出,朝臣哗然。弟弟死了,哥哥娶了弟弟的夫郎这种事确有存在,但在京中一些个名门士族、书香门第自然是不可能会出现的。尤其是这些朝臣们,不管他们当年是从哪个穷乡僻壤里头出来的,现在一个个已经是光鲜亮丽,自然不可能再做出这种事来。而且,为了自己的名声,对家中的亲戚当然也是三令五申,不能做出这等有辱门楣的事。所以此时听到墨珣这么说,朝臣们一个两个,第一时间表现出的都是惊讶。
接下来,墨珣仿佛怒极了一般开始口不择言起来,连自称都乱了,“学生参加科举考试,一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二是为了保护爹爹……然而,我本以为,只要身上有了功名,回乡之后,那些人就不会再来欺负我和爹爹了。可是就在上一次,我与爹爹回乡,他们又……”墨珣这就又停了下来,仿佛再说不下去了一般。随后,他又换了个口气,“我想若是我父在天之灵,必定不愿再见到我与爹爹饱受欺凌。”
墨珣说这话的时候还真是没多少负担,首先他所言属实,因为年纪小、人微言轻,所以被欺负。虽然之前有掰回一些,但墨家那些人着实令人来气,如何都甩不开似的;墨延之在生前那般读书考取功名,那必定是希望自己能够金榜题名的。而他既然死了,那就只能由墨珣这个做儿子的来达成他的心愿。
说了这么多,墨珣其实知道自己就是在打感情牌,而宣和帝究竟“吃不吃”确实也很难说。但他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为自己辩解,毕竟由始至终都没人跟他说过不能这么做。而且,在墨珣的记忆里,似乎在石里乡里,夫君死了三个月就能改嫁了……这难道不比起他当儿子不守孝三年严重吗?他总觉得这就是个地方习俗罢了。想他还在徽泽大陆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有些地方的习俗真的是令人匪夷所思。比如,在这里,大家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但墨珣就是见过那种直接将亲人尸骨放置在太阳下头暴晒的……
思及此处,墨珣才想着,该不会是因为石里乡里出的读书人太少,所以里正当时给他准备家状的时候也根本没有考虑到这点吧?而在他参加县试时,负责核验的官员又只检查了家状上头的基本信息,没有再去查他的祖宗八代……
而且,墨延之的牌位其实一直被伦沄岚随身携带着的。虽然现在他们住在越国公府,但每年的清明和墨延之的祭日,伦沄岚都有操办起来。
“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有意为之?”周翰林只说了两句,墨珣便劈头盖脸地给他甩了一长串,然而周翰林能在翰林院当值,脑子也转得快,这就揪住了墨珣话语中得漏洞,开始反问他。
“学生并无此意!”墨珣连忙反驳。他一开始是不知情,后来又没人提醒,当然就一路这么考上来了。“请皇上明鉴。”墨珣知道自己在“理”上或许情有可原,但在“礼”上却是站不住脚的。他不敢过多地同周翰林说话,唯恐多说多错。
宣和帝对墨珣的话倒是不怎么在意,反而看向了越国公。这件事不管怎么看,越国公都是不知情的。毕竟越国公膝下无子,好不容易认个干孙子就是为了让墨珣给自己养老送终的。然而,若是让越国公早早知道了墨珣连自己父亲的孝期都不守,他恐怕也就不会认下墨珣了。
越国公站在朝臣的队列之中,但因为是一品所以位列在前。宣和帝正好能看到越国公此时正低着头在看地上的墨珣,而墨珣头也没抬,两人似乎并无交流。
“不管怎么说,按照本朝法制,孝期便是不能参加科考的!”周翰林见墨珣并不搭理自己,干脆直接下了结论。
墨珣闻言,抿着嘴,也不辩驳,只等宣和帝裁决。他在建州官学待过,进京之后又在国子监里学过当朝的法令,自然知道周翰林此言不错。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法令有此规定,那他就是触犯了。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触犯了法令,墨珣才只将自己的难处和盘托出,期盼宣和帝能酌情考虑一二。这也是建立在一直以来宣和帝对他还算和善的基础上,若他之前并未面见过宣和帝,仅仅只是一介状元,那他就只能直接认栽,这便收拾收拾,回家种地去了。
在这个朝代,丁忧制度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严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