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看着眼前被雾气湿了薄衫的美人站在一臂远处看着他,一双眼睛仿佛从不曾动摇。她变得他看不清了,无论是眼前随着浓雾丝雨渐渐模糊的身形,还是她愈发玲珑、也愈发狠绝的心思。
“进忠公公。”她还是这般喊他,推远了称谓,低回婉转的音色却又拉了他的一颗心不放。
进忠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恨她,应该撕咬着她一起入地狱。
凭什么?是他从泥里拉了她上来,是他一步步教着她走上去,是他一点点的哺喂着她长成这般让人再也捉摸不透的样子。可看看她都回报了他什么?一匣子零碎银子?几个他眼皮都懒得夹一眼的赏赐?他进忠在后宫横行的时候,她还在四执库,或者花房,或者启祥宫苦熬着呢。
然后他又想到那天晚上她哀哀的倾诉,哪怕不是对着他,他也觉得心苦难捱。想着想着又恨起了那个混账侍卫,他怎么就能舍得任她委顿在地上,花朵零落入泥一般落在他膝头。
进忠那时候恨不得冲进那仿若洞房的内室,将她一把抱起来,离了那冰冷的地面,只窝在他温暖的怀里。
可是他只能在窗外看着、偷窥着,仿若窃贼,在不见天日的阴影处,井中捞月一般做那偷香窃玉的勾当。
他还揣着那对玉钗。
卫嬿婉看到进忠微张了张嘴,却没立时喊出炩主儿或者嬿婉。他刚才神色明灭,不知在想什么,一双眉眼落在别人眼里怕是百分百的不怀好意,卫嬿婉却看见了他藏起来的一丝踟蹰。
她渐渐地能看明白这个人的心思了,原来他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般难猜。又或者,是她略占了上风的缘故?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了,他又恢复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样子是打算打个千儿就走。卫嬿婉心中有些可惜,她还想借着这次偶遇再探一探呢。
老天爷好像听见了卫嬿婉心里的嘀咕,还没等进忠的腰弯下去,外面就响起了春婵的请安声,“嘉贵妃娘娘吉祥。”
卫嬿婉和进忠皆是一愣,两人快速的对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往柳荫更深处避去。好在卫嬿婉因着是汉军旗,到了文人墨客的江南就换了软底的绣花鞋,走起路来小心些就不容易有声音,进忠常在御前更是早练就了一门无声的脚上功夫。
进忠尽量小的拨开更深处的柳枝,比落雨打下来的一点摇晃大不了多少的程度,引了卫嬿婉悄无声息地往里躲。他之前看见这百年柳树的另一侧有个一人多的罅隙,若实在避无可避,嬿婉可以在里面藏一藏,他去应付金玉妍不会被太过刁难。
情势危急,他没工夫细想为什么他下意识的护着嬿婉,哪怕她之前刚捅了他拔筋剔骨的一刀。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春婵嘛?怎么没伺候着你那好姐妹的主子,搁这儿转悠呢?”嘉贵妃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
“回嘉贵妃娘娘的话,奴婢是来寻我们主儿不小心掉的耳坠子的。刚刚路过这里,雨地湿滑,我们主儿歪了一跤,险些摔了。好不容易回去了,才发现丢了只耳坠子,因是皇上赏赐不敢怠慢,忙吩咐了奴婢一路寻来。这才刚找到,正要回去给我们主儿复命。”春婵早就编好了瞎话,说的详细,也给里面的人留出时间应对。
“哼,掉了耳坠子?真是个好由头啊,谁知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弄什么鬼呢?耳坠子呢?拿来我瞧瞧。”
“奴婢不敢欺瞒,这的确是前儿皇上刚赏我们主儿的耳坠子。”
“哼,不过是本宫宫里出去的下贱奴才,得了皇上几次圣恩就夭乔起来了?在本宫这儿显摆什么呢?谁稀罕似的。滚吧!”
“奴婢告退。”
春婵疾步退出去的声音渐渐远了,似乎确是急切这离开这里的样子。
嬿婉和进忠已经避到了浓阴深重的另一侧,却除了一个罅隙再避无可避,又不能从这一侧再分枝拨柳的出去,万一碰上绕过来的金玉妍,他们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卫嬿婉收到进忠的眼神,悄悄深吸一口气挤进了潮湿的古树罅隙里去,一抬眼却见进忠似乎要原路折返。吓得她赶紧拉住了他的手,眼神带着焦急的示意他一起进来。
进忠看着她拉着自己的一只手,停了转身的动作,却是也不动了。卫嬿婉听着来处方向明显的衣衫穿柳的琐碎声响,急得她拉着进忠就往自己身前带。进忠又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也深吸口气贴着她紧紧的钻了进去。
因为这古树并没有老的中空,只是因着冠部太过茂密,主干不撑其重,硬生生挤的裂开了一条缝,经年的雨水侵袭,才溶出个一人多大的缝隙。好在卫嬿婉和进忠都腰纤体长,却也要紧紧的贴在一起才能好歹藏住身形。
保命在先,两人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冒不冒犯了,皆是紧紧的抱着对方的腰背,还各自伸了手出来,抓住对方的裙摆袍角,紧紧攥着贴到对方身上,生怕微风细雨吹出一点点影子让人看见,把两人打入再无法翻身的永劫之地。
这样紧紧的贴着,卫嬿婉的脑袋刚好落在进忠的颈窝处。平日里因着太监总要弓着腰伺候,卫嬿婉倒没觉得进忠有这么高,她自己不算矮,之前和凌云彻牵手拥抱,差不多也是这般高的。进忠的下巴贴在嬿婉的头顶尖儿上,她今日梳了汉女的发髻,衣裳也偏向江南小家碧玉的款式。幸好不是累赘的大裙摆,他们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