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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後,我拿出瞭以往兩倍多的營地補給,還特地準備瞭幾瓶成色上好的酒,但願這些能夠讓阿斯代倫恢複好心情。然而,他似乎並無食欲,嘴角向下垂著,獨自在帳篷前踱來踱去。

他奪走瞭我全部的註意力,我沒辦法不去想與他相關的種種。他在困擾什麼呢?有什麼辦法能解開他眉心擰出的結呢?他願意向我傾訴他的苦惱嗎?

糾結之中,我已經來到瞭他的面前。

“啊,你來瞭。”阿斯代倫黯淡的眼睛亮瞭一下,“我……我想謝謝你。”我很少聽到他這樣低沉的聲音,具有磨砂質感的低沉。

“為什麼呢?”我實在不記得我做瞭什麼可能幫助到他的事情。

他又一次擰緊瞭眉心:“因為你在我面對那個邪惡卓爾時說的那番話。”

“過去兩百年,我一直利用自己的身體,把漂亮的獵物引誘到主人身邊,我想要什麼、我對自己所作所為有什麼感受,從來都不重要。”

他盡可能平靜地回憶那些痛苦的內容,可語氣裡還是摻雜瞭憤怒,或許還有幾分無力的自嘲。我很早就知道,我並不瞭解他,可當他將部分真實展露在我面前時,我才意識到我是如此的無知。

“你本可以對我做同樣的事情——把我丟給她,完全不理會我的想法。”他的用詞和語氣越來越激烈,大約是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眼前又出現瞭如夢魘般揮之不去的誰和誰。

我的心幾乎要攪在一起。在我飽受思戀的酸澀與苦痛的時候,他是不是正在失去信任與愛的能力?在我嘗試忘記他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會奢望有人能記起他的存在?在我厭倦生活的時候,他是不是在無涯的折磨裡祈求著能夠真正活過?我從未遺忘過他,卻從未拯救過他。我廉價又無用的愛,真的有資格擺在他面前嗎?我遲到瞭兩百年的惦念,我長達兩百年的沉默,難道不算是將他推向暗無天日的牢籠嗎?

“你沒有這麼做,為此我很感激。”

我擡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寧靜、平和,不用任何戲劇性的表情和動作修飾自己,也沒有沉溺在繁雜的情緒裡。他具備著不可觸及的美,仿若最聖潔的神明落到物質位面的一滴淚。

這滴淚住進瞭我的眼睛裡,於是我擁有瞭一雙明亮而真誠的眼睛。

“你不用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

“這句話你說過很多次,我每次都記得。我承認,這是個很新奇的概念,還有些令人緊張。”

阿斯代倫微微低下頭,再次擡頭時他已經換上瞭那副輕浮的臉孔,連語氣也俏皮起來:“相反,咬她會很容易,我隻需要按照指示去做就行瞭。強迫我自己就範隻會有片刻的厭惡,然後我就可以繼續下去,像從前一樣。”

我碰不到他——他住在一個透明的、封閉的罐子裡,在聲嘶力竭過後遁入死寂。我的心狠狠地下墜。

“這樣是不對的。”我不假思索地說。意識到我有些情緒化,可能會産生歧義,我進一步補充道,“不過,對錯的評判準則不在我,在於你自己的意願。”

他扯瞭扯嘴角,無所謂的表情裡暴露出一絲無奈和苦澀:“我存在的全部理由就是引誘擁有脈搏的一切——我的全部本能告訴我,一切都不會改變,我依然是達成目的的一種手段。”

掙紮褪去,他的五官柔和下來:“是你讓我明白,即便我已經重獲自由,我依然在像他的奴隸一樣思考,但我本身不止於此,我不僅僅是一件被他利用的工具。”

我有些哽咽:“阿斯代倫,聽著,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拒絕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可能你很難相信這一點,但是沒關系,我願意一遍一遍告訴你,也願意陪你慢慢學這件事。”

我深深地吸瞭一口氣,註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告訴他:“我很在乎你。”

“……真的嗎?”

像是午夜鐘聲前的灰姑娘,又像是流浪許久以後被撿回傢的小貓,他睜大的眼睛裡偷偷閃爍著光芒,那是一種隱晦的、渴求的、悸動的、克制的——期待。大約是恐懼我的答案,他挪開視線,卻又被特殊的引力牽著,小心翼翼地重新看向我,仿佛我是一件珍貴而易碎的寶物。

潮水灌進我的眼眶,灌進我的喉嚨,疼痛融進我的本能,在我的血管裡微微顫動。我撲向他、將他抱住。

貼到他胸口的那個瞬間,我幾乎能聽到他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他的身體冰冷而僵硬,沒比城外那座墓碑好到哪裡去,好在我既溫暖又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