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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即便到了这样的关头,观月的意志力和克制仍旧恐怖如斯。她再一次推开了苏枋,又一次拒绝了他——但苏枋不会再上当受骗了,观月说了再多讥讽和拒绝的话,也抵不过她在暴雨中听见苏枋呼唤她时的回眸,那个眼神让苏枋确信,她是想念他,甚至渴望他的。

苏枋冷不丁想起,师父和他说起的观月複杂的身世。

“奥尔登伯格斯基——这是以前奥尔登堡公爵的姓氏,她家是贵族后裔,至今也还有很高的名望,跟谢列梅捷夫家族走得很近,靠的是她那个格鲁乌出身的上校父亲,一个了不起的苏联男人;不过卡莲是非婚生子,按道理不能用奥尔登伯格斯卡娅这个姓,你大可以想想,她要得到这个姓,背后得付出多少常人难以想见的努力和代价。”

可苏枋望着卡莲,看到的首先不是孜孜不倦的努力和血泪代价,而是悲伤,沉重的悲伤——是哪怕被人呼唤了本来的名字,第一反应也仍是机密洩露的悲伤。苏枋即便被卡莲的枪口顶着,也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她袒露出来的脆弱远比她拒绝的爱更多——她根本不可能伤害他。卡莲的防线已被彻底击穿了,孤独的堡垒已与暴雨中的泥墙无二,外壳崩解后内里都是饱受折磨的痛楚的刻痕。

一具孤独的、满目疮痍的灵魂。

赤裸裸地凝视他人身上那样巨大而深刻的伤口是不道德的。苏枋垂下了眼帘。

这和爱与不爱根本没有关系了,这是伤潮中行将溺毙的人发出最后的求救的那一刻,旁观者的面前天然生成的道德陷阱。

此时止步、抽身而去还来得及,没有人会怪罪他,毕竟这不是普通人出于一点点廉价的同情心,虚情假意自我感动地喊着“我要救你”就能随手连带承受的痛苦,苏枋心知肚明——仅仅出于同情就试图去拯救深陷泥沼的他者是会带来灾难的,倘若自身不够强大,只会被拖着一起陷入深渊。

他若想跨出这一步,是需要觉悟和能力的,不是朋友被找了麻烦就喊上一个班出去打群架那麽简单——分担卡莲的痛苦,是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的。就算卡莲说他很会爱人,那也不代表他的爱能承载得了这连天暴雨般奔流不息的命运;而压在卡莲肩上的命运,光是重量就已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了。

卡莲或许是师父送到他面前的考验吧,苏枋忍不住这麽想。师父哪里是要卡莲好好看看他——卡莲其实是师父摆到他面前,检验他究竟能不能好好成长的一道坎吧。

苏枋自知自己有些时候很容易感情用事,但他在做至关重要的决定时从来不会一头脑热。纵使留给他做决定的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也是经过了充分的思量的。

可能长大成人确实如此,有些事就算有能力去做,也必须付出代价、承担相应的后果——苏枋和人动手向来不会让自己挂彩,可这一次,他唯有做好遍体鳞伤的心理準备,才有资格向前。

苏枋恍然间觉得,这狂风骤雨不知疲倦地敲打在他身上,同样是在催促他,一直往前走,失去所爱,永不停留;不可以回头,更不能为那些让他回头的话语所诱惑。

苏枋穿过如瀑的雨幕走向卡莲,他知道迈开这一步多半有去无回。

可他仍义无反顾。

215谢幕(下)·end

卡莲崩溃得比苏枋想象中还要严重。她惊惧、厌世、夜里梦游,间或精神错乱;在杀了瓦罗娜之后,症状进一步加重,演变成自残——苏枋必须整晚守着卡莲,否则她很有可能忽然起身从窗户跳下去;若是做了噩梦醒过来,苏枋没在旁边及时安抚,就会一直哭个不停直到脱力。苏枋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状态稍好一些,更多的时候,她连自己发病的时候说过什麽、做了什麽都没有印象,只在恢複意识的时候感到精疲力竭。

那段日子里,昼夜不再连续,时间的概念也变得不再分明,要不是苏枋自小养成了每天清晨冥想的习惯,他保不準也会在某个不确切的瞬息里陷入恍惚。

然而,当卡莲问他有没有什麽想要她为他做的,苏枋心里警铃大作,冥想差点破功。

苏枋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他往人心里探得那麽深,怎麽会不知道,卡莲对他依赖成瘾了,没有他根本不行;倘若在这个时候提出要求,不管什麽她都一定会答应——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只要在这里——单单只要待在卡莲身边,就能得到她了。

要说一点儿都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要说完全没有欲望,那也太虚僞了。在认清自己对卡莲的心意之后那一段短暂而温情的日子里,在她送他回家、与他道别后,他独自迈入的温柔夜色里,苏枋不是没有梦见过卡莲;在那些稍纵即逝的、年轻气盛的、轻盈而潮湿的梦中,他不是没有渴望过卡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