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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感情这种东西一旦涌上来,疼痛根本压制不了。或许时间和铺垫对观月来说已然足够,可她的告别仍是苏枋承受不了的东西。

观月说他很会爱人,她从何得知?难道在她的面前,他还爱过别人吗?

倘若被爱是一种选择,而爱人是一种能力,观月既然看得出他有这样的能力,那有没有察觉到她被他选择了呢?

“老师说我很会爱人,那老师自己呢?”

从抛出这个问题的一霎起,理智就不可逆转地从顶层开始逐渐崩塌,在“我是很难为人所爱的那种人”的重击之下稀碎得彻底,而后被情感泛滥时的波潮裹挟着尽数推走。

“孩子大了难管教”一出口,不啻釜底抽薪——观月是知道的,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的界限在哪里,知道说什麽话能够惹怒苏枋。

苏枋最讨厌被看成不成熟的小孩子。

理智全数散尽的那一瞬息,苏枋难得一见地,遵从本能行动了。

她的膝盖骨隔着西裤抵在他掌心,骨头很硬,形状分明。观月的身手是很好的,她动作又轻又快,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像是悠悠拂过的夜风害怕惊扰到叶尖上将坠未坠的露水——苏枋一点不意外。他意外的是,他本以为他的进逼是一种愤怒,一次试图正面穿刺、去看透她真意的注视,然而观月擡手挡下的却好像是一个吻。

她的指尖很凉,香水的气味也淡薄,若即若离地笼罩他的鼻息——带着被稀释的凛冽感,是乌木和雪松的味道。

可这怎麽会是一个吻呢。

不应该。哪里搞错了。全都乱套了。

观月直接将他推开了,攻守交换——苏枋这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他早就猜到观月嘴里没有真话,但没想到就连观月歌怜这个身份都是凭空捏造,她仿佛在嘲弄他,他们之间的相处和情谊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这种大脑一片空白的状况很少出现在苏枋身上,但这场刺刀见红的道别不由分说清空了他的理性。理智回笼的时候,他已经只身穿过森林公园,公路上的引擎声也距他很远了。

观月歌怜成了夜路积水上的一汪泡影,在天明过后消失殆尽。酒吧关门,学校辞职,联系方式全部屏蔽,一点痕迹不留,一夜之间人间蒸发……苏枋本不觉得这有什麽,毕竟他和观月之间压根就没开始,也就谈不上结束——太仓促了,连情感纠纷都谈不上,心里但凡生出一丁点儿遗憾都显得自作多情;直到榆井和樱都看不下去忍不住过问了这件事。

苏枋不由得羞愧,他从前不觉得自己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

榆井和樱为他拿到了观月的地址,樱还想陪他去,被榆井拦下了。

榆井那句话兴许是无心之语,但苏枋觉得特别有道理——万事就算再曲折,也总得有个结论。观月的告别还不是结论,对于或多或少都付出了感情的双方来说,不存在这麽简单粗暴的结论。

苏枋考量再三,还是给师父拨了电话。老人家在那头老神在在风凉话说个没完:“当初为师提点过什麽来着?是不是没往心里去?你看,这下栽了吧?”

苏枋只能笑着挨训,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照单全收。不过问起观月的身份,师父还是反常地沉默了一阵。

“她连这一层都揭了?不应该啊,犯不着啊,我们安娜小同志什麽时候光顾嘴皮子痛快了。”

老人家又琢磨了一下,立马想穿了,说,哦,她是要走了啊。

苏枋立马警觉起来,走?去哪儿?

倦鸟归林。

师父感慨着,要回家去咯。

苏枋离开学校,準备出发去品川时,天里的云已压得很低。他开玩笑似的问樱天气,樱眉头一皱虎牙一龇,二话不说一脚踹过来,叫他快滚;榆井塞给苏枋一把伞,说一会儿必然用得上。

伞最后还是没用上,因为苏枋见到观月时,她已浑身湿透了。

苏枋头一回见到观月那个样子:没有根据场合和需要精心搭配衣饰,身上套着随处可见的基础款衬衫和牛仔裤,素面朝天,脸色惨白——她薄得像张纸,这样滂沱的雨落下来,足以将她的脊椎节节断碎,让她骨皮支离、血肉破散。

她被什麽东西撕裂了,绝望统治了她。苏枋看得出来,情势刻不容缓,观月撑不住了,她赖以生存的东西被抽空了,若是不给她新的支撑,她会在这场暴雨中彻底崩溃,再也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