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页

狄飞惊低着头。人在低着头的时候很容易看清视线以下的东西,因此身在二楼的狄飞惊仔细将她收入眼底,得以对雷损回道:“京中如今的局势,已与去年大不相同,看来青田帮是打算两头下注。”

“和六分半堂谈利,和金风细雨楼谈情,她倒是清醒。你觉得她会不会也同苏梦枕谈什麽生意?”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与苏梦枕谈成什麽生意,”狄飞惊道,“但她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向苏梦枕表演深情。”

“你认为苏梦枕会吃她这套?”

“苏梦枕的心是软的,注定了他不会对示弱者无情。”狄飞惊笑:“这就是他的缺点。”

“你的意思是,六分半堂推动的这个谣言,很可能弄假成真?”

狄飞惊低着头,心情却似有一瞬轻快,要压抑着本能,才能缓声答:“很有可能。”

“这不是个好消息,得想个办法阻止风雨楼和青田帮联手。”雷损叹一口气,忽然又像个操心的父亲,或是快收摊的肉贩,遗憾自家货物无人问津般地说:“唉。你说,他怎麽就没有爱上纯儿呢?”

第32章 番外·苏公子的梦

苏梦枕难得做梦。

他几乎是无梦之人,大概因身体困于病痛,夜间睡不了多久就会被胸口闷痛惊醒。上一回做梦,还要追溯到小寒山学艺时期,被季卷莽撞用内力沖昏之后。这回又是季卷,又是因她神照功调理,得以一夜安眠。

他难得入梦,见自己着一身红衣,立在红梅白雪之下。

于是他想起来自己正梦着哪一段往事。他刚被父亲飞书传召入京,还未来得及办成一件大事,已被雷损相邀,夜赴冷宴。

苏遮幕在他临出门前特意叮嘱他换一身更鲜豔的衣服。苏梦枕病色入骨,任谁一眼就能从他的面色上看出他是个沉疴已极的重病人,若再穿豔色衣服,未免更显气色难看。

因此他立即便明白了苏遮幕的暗示,依言换了身正红宽袍,照例将红袖刀收入红袖。

雷损虽盛情相邀,却不在门口相迎,遣六分半堂门人带他,在曲径通幽间四处周折,最终将他带到一处种满寒梅的偏院,告了声罪,身影溜到不见。

苏梦枕已隐隐猜到其间算计,但以他的性格,并不喜欢为此为难卒子,因此放了唯一知道路的门人溜走,自己仰头望天,思索该怎样全身而退。

正思索间,一阵清淩淩古琴自偏院阁楼二楼飘扬而下,声如片雪落顶,浸润心神,轻易将他内心升起的些许烦躁涤蕩干净。

是何人在奏曲?环于天地,却似触不可及,如仙音缥缈,剎那要随雪融而逝?

琴声中又多出一道婉转唱腔。女子似因独倚楼头,眼见白雪红梅,杳无人迹,空冷之下,声音中也夹杂丝缕脆弱。她唱:“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那声音如此脆弱,又如此暗藏傲骨,竟唱的是苏轼的《西江月》,明在颂梅,实则对月自诉,便是不愿低头,与京城中无尽肮髒同流。

苏梦枕是苏轼后人,更对词中意深有共鸣,此时听这女子婉转唱来,是在自咏,岂非亦在咏他?心中乱思顿起,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到偏院中唯一阁楼,想要见一见这知音的面目。

此念刚起,便听二楼窗格发出吱呀之声,那楼中弹琴歌唱的女子一曲罢了,竟也与他心念相通般推窗透气,他来不及藏匿身形,视线已直直与高处女子对上,那娇弱女子似全没想到女子偏院处何时走入一位公子,纤手轻掩檀口,浑身如柳迎风般微颤,发出一声仓促的“啊”。

苏梦枕直视着她,像看千万种流云在他眼前化做梦境:“苏某擅闯此地,唐突姑娘。”

那如红梅般冷、如红梅般豔的女子愣了愣,试探道:“是苏梦枕,苏公子麽?”

“我是。”

那女子怅惘一叹,叹息间全是被雪冰封的身不由己,声音微抖,道:“苏公子不必道歉……想来是我父亲刻意安排,才致使公子误入此处。”

苏梦枕眉心一动,见女子对他纯然微笑:“我是雷纯。”

雷纯。他的未婚妻。早在他尚年幼时,雷损已与苏遮幕定下这门亲事,他知父亲艰难,将其当做命运一般地接受了,虽未蒙面,却也未想过反抗。如今他已见过,是在雷损算计之中,在苏遮幕的含蓄劝阻之下,以最为难看的样子与雷纯见过,而雷纯一双美目溶溶,其间并无被他样貌吓到之意,更无半点回避。她半倚窗台,如他所能想象到的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模样出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