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回绝,话到嘴边却噎住。眼前闪过唐雪皮肤皱缩的脸庞、佝偻蜷曲的身躯,站在我面前的唐欣,亦是一副疲倦苍白、削瘦消减的模样。她们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一息尚存,强撑着站在此处,操办至亲的葬礼。
而今变故再生,唐欣要赶去奶奶的身边,这些工作却不能撂下不管。
见我没有说话,唐欣继续道:“我手上还剩几桩事儿,等着拿主意。我相信令书小姐的判断和能力,所以想交由您决策,仆从即刻去办。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您可以直接拒绝的,待我安顿好奶奶,再来办事也不迟。”
后半段显然是客套话,我也放弃了拒绝的念头,接过了她手头那几叠纸。唐欣连声道谢,转身便带着那名来报信的男仆,飞快走了。
几名高级仆佣三言两语向我说明亟待决断的问题,无非是人手不足、调度不灵、礼金登记等琐碎事宜,又绝不能放着不管。我拿不準此地实况,保守地给了几个建议,让他们看着办。仆从们领命退下,临走前端正地向我行了个礼。
我心头仍揣着事,叫住走在最后的女侍,我记得唐欣管她叫“陈姨”:“再多问您一句:老夫人的厢房在哪儿?”
适才唐欣的那番委托,使得陈姨略微卸下对我的防心,闻言给我指了个方向。我谢过她以后,便朝那处走去。
不想路上碰见了埃克斯。
埃克斯向我打招呼,亲切询问我要去哪里。
我实话实说:“听说老夫人晕倒了,我打算去探望一下。您呢?”
他擡擡下巴:“走吧,一路的。”
到了厢房外,正好唐欣送医师出来,我们打了个照面。唐欣谢过医师,转头来接待我和埃克斯:“二位是来探望奶奶的吧?里边请,脚步麻烦轻点儿。”
她眼眶绯红,神情憔悴,一袭白衣更显弱不禁风,我见犹怜。我顺势虚虚扶住她的手臂,安慰般地轻拍她的手掌:“没事的,奶奶很快就会好转的。”
“多谢您,令书小姐。”她强撑着扯出一个微笑,见我摇头,唐欣又把笑容收了起来。我想告诉她:在我面前,不必维系那些虚假的体面与客套,这只会陡增她的负担,因为我既不在乎也不需要。
埃克斯走在前面,隔着珠帘望了一眼唐雪的睡脸,低声同唐欣问了几句话,最终还是落脚在“让小雪好好休息吧,这些天你们都辛苦了”。
他摆手谢绝了女侍端来的热茶,转而感慨般地追忆一句往昔:“还记得从前,我和小雪组队一起冒险的时候,她是队伍里最活跃能干的那个,凡事都沖在最前面,我们都觉得她是可靠的大姐大。”
“只可惜岁月不饶人,人还是要向‘衰老’低头。”埃克斯垂眸,看向自己那双属于少年人的手,“随着年龄增长,世上有心无力之事也会越来越多。”
唐欣没有搭腔,冷冷地站在一旁,我察觉到她似乎有心同埃克斯保持距离。
但让气氛就此僵持下去,似乎也并非良策,我便接了话:“个人选择不同罢了。就像您为了完成您的宏伟计划,选择‘逆生长’,最终成为了埃克斯;老夫人则选择了顺应自然规律,像普通人一样正常老去。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这下轮到埃克斯不说话了,我很满意。
埃克斯只待了一会儿,便向唐欣告辞,临走前特地多看我一眼,像在疑问“你还不走?”,我假装没读懂他的眼神。
唐欣领着我,在厢房另一侧的房间里坐下。这里应当平时被用作会客,置有桌椅茶杯等物件,我俩甫一落座,女侍就进门来为我们倒茶。
茶是今年新采的春茶,第一遍洗茶,第二遍盛在杯中,芳香四溢、回甘悠长。我方尝了第一口,对面的唐欣便开了口:“令书小姐,我曾听哥哥谈起过您。”
“哦?”他竟会和他的家人谈及我?这倒叫我颇感意外,毕竟我此前认为,我和唐晓翼表面上的关系辄止于同事。
迎着我的目光,唐欣垂下眼帘,像陷入了回忆:“他说,您工作能力突出、工作态度认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优秀同僚。由于工作,我哥哥经常出外勤,您在其间帮过他许多,因此他向来十分感激您,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向您说起。”
我回忆了一下,这些年里我经手的、世界冒险协会的后勤工作里,有几桩同唐晓翼的外勤任务有关。幸好我记性不错,几秒钟便检索出了所需信息:三年前他被困洞穴,是我接到求救信号,立刻通知了离他最近的救援队;两年半前他在某国遭遇抢劫,全身上下就剩一套衣服,连谜境徽章都被劫匪一起掳走,是我当时正好在临近城镇度假,接到通知后立刻买了最早的一班火车票,马不停蹄赶到了他身边……这样算来,我好像确实帮过他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