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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这个结论后,母亲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并且脾气变得很不好。她会吵架。总是和爸爸吵架。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避着我。但是有一回吵到了我的房间里来。很可怕。萩原研二说到这里,眼神变得迷茫:我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事降临在了千速身上。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吵架呢?为什么要付诸暴力呢?明明什么都没有解决,飞起来的鞋还把我的碗打翻了。我的午饭的确没那么重要,但也不是完全不重要吧。

我也许可以理解她。我可以理解他,有义务理解她。妈妈能够用来生存的得体的热情被风吹走了,我不能怪她。她不可能不在乎我。但是,我还没有成人。如果未来有一个好的机会的话,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一个,不会崩溃的好人吧。

我明白。松田阵平回答他,我大概明白吧。

因为父母不光是父母,还是他们自己吧。即便亲子关系是这世界上最最亲密最最密不可分,也最难以斩断的关系,但父母与子女依旧不能混为一谈,不能共享人生……否则这世界上遍布着父母的子女和子女的父母,人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岂不都混合成了同一种人生。

这的确不公平。因为一个大人可以给自己创造一种生活,也可以给自己的孩子带来一种生活,但孩子不可以这样创造自己的世界。他的生命和见闻被迫地与父母共振,却不可以留够时间来看看自己。否则就是极大的不孝。是白眼狼,是铁石心肠。

这是不正确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不正确的。可以被语言沟通所受人理解的情感体验是不存在的。而更加遗憾的事在于,父母通常没有那个力气去和自己的孩子彼此努力,沟通,然后达成最后想要的结果。甚至没有达成也可以,起码彼此付出了努力。但这也不可能。

松田阵平对此一清二楚。他有一句话没有对萩原研二说,就是:如果你也和你姐姐一样患有严重的病症,甚至更严重,他们就不会在你的房间里吵架了。起码不会有鞋飞到你碗里。

显然,这不是能拿的出手的解决方案。

因为——假如你把父母的爱看做每月定量的配额——不是你的,是他们的——他们不可能在没事干的时候把这份爱全额配送。意思是,总得留点,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这种不时之需发生在了你的姐姐身上。这当然不意味着她抢占了你的份额,但父母总要更关注她……这没办法。否则对她来说更不公平。

现在的情况像是,有一对牧民,把家当收拾在车上,准备赶往夏季牧场。家里有两只珍爱的牧羊犬的幼崽,也一并拴在牛车后面带走。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只崽子生病了,只能把她关进笼子里放上车。牧民抬头看看,似乎要下雨了,路会变得更不好走,于是加快了牛车的速度……另外一只就被扯的在地上一路打滚。

这种匆忙完全是可以被理解的,也不能说错的特别厉害,甚至算不上一种错。但它令人非常悲伤,不可避免。

可她怎么会不爱你呢?她绝对不会不爱你……你身上的衣服还是香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身上不臭就算不错的了。你身上明明还带着淡淡的肥皂的香气。我一点也不觉得她不在乎你。伤害你也不意味着不爱你,爱你也不意味着不伤害你。

什么意思?

萩原耶耶大脑短路一下,被车轱辘话带跑偏。松田阵平看着他,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伸出手去。想要摸摸萩原研二的头,指尖挑开对方有些凌乱的刘海。这个对他本人来说过分柔情的动作看起来多么不合时宜啊。既不合时宜,又不合常理。于情于理,他们现在还只是刚刚认识,彼此不相熟。然而就在此时,萩原研二非常自觉,把脑袋伸过去,主动蹭了蹭。

松田阵平深沉地想:意思是,事已至此,阿姨,我把你家狗抱走了,您应该不会介意吧。

然后呢?然后聊着聊着就累了呗。累了就睡。可惜好梦不长,萩原千速刚刚从医院离开,转眼间二进宫。她是姐姐,但也还小着呢,年轻着呢,该有大好的时光……她不哭也不闹。一些医生团团围住她,另一些则来和家长交流情况。不是没有人留意到这家人似乎多出来一个成员,并且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松田阵平,权当他是哪个远房亲戚,所以大多不多做干涉。

有一位医生,在这个行业来看,很年轻。他站在一群秃顶秃得锃光瓦亮的中登和老登之中,非常显眼。这是可以想到的。而且是一种吉兆,大概吧。意思是说如果医生带来年轻的医生,说明情况还好,你的病生的很标准,可以给学生上课;但如果拉进来一群老头老太太,那完蛋了,你这个病要是治好了就拿医生的名字命名,治不好就拿你的名字命名。眼下能有这么一个生瓜蛋子杵在这么多人之间,算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