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时鹤春失笑,仰头看秦王殿下:“小师父,醒醒,你都还俗了。”

满口偈语佛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理寺卿又要剃度出家。

秦照尘跟着他笑了笑,给时鹤春满上那一杯酒,胸口痛楚却不见转淡,反而恣意横生。

横生刺痛,仿佛那日京郊刺穿风筝的酸枣树,从他血肉里长出来,刺穿胸肋透到外面,于是风灌进去。

秦照尘怀疑自己变成了空的,可低头细看,空的分明是时鹤春,他怀中的人影已极淡,大氅像是包着一捧将融未融的雪。

“悬明镜,照尘寰。”秦照尘收拢手臂,徒劳暖着怀中的雪影,“几时不再想这个的?”

“七岁吧。”时鹤春看着天上星斗,想了想,“我被按着喝毒酒的时候。”

时大奸佞难得坦诚,说到这还动了动腿,踹了下大理寺卿:“诶,那酒喝了真不好受。”

秦照尘当然知道。

大理寺卿铁面无私,杀人如麻,判了不知多少人饮毒酒自殁,如今轮到自己喝。

筋脉俱裂,五内俱焚,的确不好受。

秦照尘又饮了些酒,将血气和着酒吞下去。

“毒酒太难喝……我就想,左右这事我也做不成了,没力气做,也不想做。”

时鹤春泼了杯中酒:“去他的照尘,照什么破尘。”

这话简直像故意挤兑人€€€€挤兑某个捡了人家不要的名字、接了人家不乐意干的苦差事、天生一块榆木疙瘩的照尘和尚。

但向来端方秉正的秦王殿下,反而跟着笑了,也有样学样泼了一杯酒,这样逐字逐句学了一句:“照什么破尘。”

时鹤春一向宽于律己、严以待人,自己能说,秦照尘不能说,当即替他:“呸呸呸。”

秦照尘念了声佛号,谢过时小施主。

时施主不料和尚今晚灵台清明,居然这么招惹都镇定如初:“还不生气?”

时鹤春抬头看他:“这名字给了你,苦差事可就是你的了。”

“是么?”秦照尘小心收拢手臂,低头看时鹤春,“下官倒不觉得苦。”

“下官本就自不量力,想入红尘,想改世道,妄图补天。”秦照尘说,“若非施主赐了这好名字,下官本来想叫‘秦大补’。”

时鹤春:“……”

不该教大理寺卿学开玩笑的。

时鹤春飘起来,摸了摸大理寺卿的额头,拿走他手里的酒杯:“别喝了,我看你比我醉得快。”

秦照尘并没醉,这酒并不醉人,他的心神其实很清醒。

他只是忍不住想……那么小的时鹤春,把这名字给他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

就这么把名字给了他,把本该有的命数给了他。

飞不起来的鹤,醉在梅树上,笑吟吟揣着冷透的酒,看他明镜照尘,看他直上青云€€€€将白羽给他,剖开胸膛,将尚有余温的血肉给他,将命也给他。

这样的时鹤春,殉了他的红尘道,慢悠悠说“这名字算不枉了”。

……这个念头叫大理寺卿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活着时鹤春的命。

他看着时鹤春,忍不住想把人抱回怀里,又在中途顿住,慢慢将手收回。

时鹤春主动回了他身旁,盘膝半坐半飘,扯了扯大理寺卿的袖子,仰头问:“……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