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回国之旅,白严生看见了许多他在国外不曾了解到的东西。
在他乘车一路北上来到北平的途中,他看到歌舞升平的租界对面就是血染的战场,垂垂老者颤颤巍巍地背着自己的孙女,拄着树枝跟随逃难的人群来到租界,却对里面昂贵的食品望而却步。
文明的先生们不允许乞讨者的存在,这位老人在租界的街道中睡了两晚后就被“请”了出去,继续在外面的战火中游荡。
这只是那批流民中的一个人,涌入租界的流民要么倾家荡产在租界扎根,要么就和那位老人一样再次被丢出来€€€€其实不用丢,他们没有钱财,也没有技艺傍身,在租界内寸步难行,过不久也会自己出来。
清理了这一批流民,租界又恢复了干净整洁的模样,小姐们照样每天手挽着手去逛街,太太们嬉笑着去自己的姊妹家串门打麻将,抱怨着丈夫在这乱世中不争气,细数着自己在逃难时不得不丢下的小玩意儿。
这里好像是人间,但人却无法在这里安居。
白严生瘫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一路上走来的景象不断在他的眼前闪现。
他看见过坐不上火车的人们拖着行李,沿着铁轨一路往前走,也看见过游轮上把香槟当水做成喷泉的富家子;他见过空无一人的死村,连树皮都被啃光,也见过咖啡厅内小姐们吃到一半就丢在桌上的奶油蛋糕。
他见过、他都见过……
莫大的痛苦笼罩住来了白严生,让他浑身发冷,趴在了桌案上。
他的额头抵着冰凉的桌子,手指甲掐进了手心的肉里,但即使这样也无法让他从精神的痛苦中摆脱片刻。
也许对于音乐家来说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共情力太强却无能为力,他空有一颗想要燃烧自己的灵魂来呐喊的心,手上的武器却只有一支笔。
见过了这里后,他又怎么敢回英国?
从此之后榻上再无安寝,他在国外的每一分一秒,这里就有无数的人在死去。
他怎么敢一个人回英国?
白严生伸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压抑的哭声从他的喉间滚出,最终化为一声呜咽。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地骗自己:不管怎么样,好歹他的家是完整的,他的父母都很安全。以此来麻痹自己见了太多悲剧的几乎无法正常跳动的心脏。
但是现在,父亲也生死不明。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回去,不给这些大人们添乱,但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与坚持。
对了……他想做的事情!
白严生猛地抬起头来,连脸上的泪都来不及擦干,匆匆拿起桌上的钢笔,就翻开自己的五线谱本开始写曲。
他回国这一趟本就是为了取材,但因为每天都在痛苦地内耗,作曲进度约等于零。
现在,强烈的情感在催着他下笔,他几乎是被自己体内喷涌出的灵感推着往下走。
其实他最习惯用的是五线谱纸,但是这些散落的纸太容易在颠沛之中丢失,几次丢稿之后,白严生还是把自己最喜欢用的纸都收了起来,换成了本子。
他的笔尖在纸上滑动,写出他焦灼的痛苦的灵魂。
这是音乐,但又不完全是音乐。
白严生此时就像是化作了一个冷漠的第三者,用旁观的视角来叙说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他不敢让自己的情绪过于外漏,生怕自己情绪崩溃之后就再也写不出一个音符来。
要是旁边有一台钢琴就好了。
白严生忍不住想。
这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他的钢琴丢在伦敦,宋山河也没有能力给他弄来一架真的钢琴,他每天的练琴时间锐减到三个小时,也就只有在去咖啡厅的时候才能稍微弹一弹琴。
但即使没有钢琴,白严生的左手也已经跟着笔尖的动作不住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就好像这里真的有钢琴一样。
“哒哒哒,哒哒哒哒”
明明是木桌敲击的声音,但在传入白严生的耳中后就像是有了曲调一样活了过来,白严生跟着音乐轻哼出声,继续往下写。